秦颂不意外他们的反应,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药方,“这,便是神赐,贡将军可允许小女子要为云州城赐予良方,救治恶疾?”
“胡言乱语!难不成你还成神了?”
然贡时良打断的话刚落下,秦颂身后的一应百姓仿佛商量好的一般,纷纷跪地参拜:“天佑我等,幸得山娘娘转世赐汤,祛病止痛,叩谢秦娘娘,秦娘娘功德无量,救苦救难,庇佑昌盛。”
万千百姓,异口同声,声势浩荡,令方才还嚣张不屑的贡时良猛然打起精神。
他放眼遥望了一眼秦颂身后的队伍,虽然都是平头老百姓,但人数极多,甚至隐于远处看不见的小路后,依稀能看见攒动的人影。
若尽数都是流民倒也罢了,大不了全部屠尽,可他不知这些人是否皆是流民,更不知远处还藏有多少人马,他竟然小瞧了她。
见贡时良脸色微变,秦颂愈发自信,她这一招用对了。
既然造谣云州落下了神罚,那她就造神。
在戎阳城外,秦颂改了主意,将从青泽运来的药材熬成汤药,救治了山娘娘庙中的恶疾病患。
她没有公开治病的药方,得以好转的病患见到立于山娘娘庙前的秦颂,不用引导便将她当成了救苦救难的神女。
口口相传过后,她这突然出现的神女,居然落了个山娘娘转世的称号。
那就再好不过了,有了山娘娘的美誉在前,她的声望悄然高涨。
她只暗示了两句前往云州共济患难,几乎整个戎阳城的百姓纷纷同行而上。
这便是她看似孤身,以卵击石,蚍蜉撼树般靠近三十万大军的底气。
琢磨不透她所做打算的贡时良二人,不敢贸然,思虑片刻,又变了口风。
高公公淡淡一笑:“秦娘子真会装神弄鬼,随便撒点药粉,能说明什么?你区区女娘,又何以赐予良方?”
贡时良仍有几分盛气凌人:“有其父必有其女,秦氏女煽动民意,聚众闹事,已不是第一次,老夫现在就可以将你射杀。”
秦颂沉着看向他:“你如何定论我在煽动民意?我何时引导过他人一句?更何况,贡大人确定要动手?”
“你在威胁我?”贡时良面色黑沉,带着凌凌威压,“实话告诉你,云州兵家上书控告你煽动民众,煽动军权的诉状,早已收于内阁,数罪并罚,先斩后奏,合情合理。”
言讫,那几名官兵搭好的弓箭也离她更近了一些。
想起来了,当时为抢西边突袭的北蛮子粮草,秦颂组织城中的囚犯和百姓共同出击,当时陈裴之的几名部下确有嚷嚷参奏于她。
还真是稀奇,城中重要消息传不出去,区区几名败将能轻易上书控告,这大虞朝真是烂透了。
秦颂心下暗嗤,不及应声。
黎予紧紧护着他,对贡时良仍有几分复杂的情绪:“舅舅,回头是岸,你怎可执迷不悟?”
贡时良觑了黎予一眼,对他的行为很是不满,“是你们在执迷不悟,阿予,告诉舅舅,除了你两,城中还有多少官员擅离职守?”
他想问的是,还有多少该死在云州城的目标,游离在云州之外。
黎予眉头微蹙,对他这位舅舅更加失望,“贡督军是来屠城的?”
“住口!”贡时良不悦之色更甚。
秦颂却觉得可笑,他还念在亲情的份儿欲对黎予网开一面,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逼上绝境。
她不想再与他费口舌,冷静道:“贡督军不必掩饰了,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你也可以屠尽整个云州,甚至我身后的所有人,但你别忘了,我身后才是大虞的疆土,皇权的核心,你今日所作所为,必将通过我身后的每一位民众广而告之,今日哪怕你杀一人,不出两日,便能传遍整个大虞。若你等困死云州,皇权如何我不敢说,但你二人不日便会沦为千古罪人。除非你等屠尽天下人,否则,云州的罪行,终将大白于天下。”
永远不要小瞧百姓的力量,舆论的力量,她不仅要将云州的情形广布天下,她还同意了沈夫子的提议,让秦家士族广罗天下英杰,广发逸闻,让举国皆晓神女赐汤,祛病止痛,其名秦颂。
只要有天下人在,她就没有输的道理。
高公公陷入了沉默,似在深思其理。
贡时良却不屑一笑:“你看看你身后的都是些什么人?粗布短打的流民百姓,大字都不一定能识几个,如何传遍大虞?难不成你就指望黎予一人为你歌功颂德?”
“还有我。”这是远处的车厢里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
话音落下,马车车帘被人缓缓解开,年轻挺拔的青年端坐于内,他深邃五官抬眸望来时,随即搁下手中羊毫,小案前一张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车旁小厮躬身进入车厢,仔细帮他收好笔墨,叠起小案,侧身让他下车。
贡时良和高公公二人脸色凝滞,“陆尤川?!”
秦颂没有转身去看身后的情形。
按照原计划,陆尤川应该在她带人进入城内后,再现身稳住贡时良的大军,可他竟然这时候就出了马车。
不过眼下态势不算复杂,倒也无所谓这一点差别了。
在众人的凝视中,陆尤川从容而来,坦然站定秦颂身侧:“本官已将青泽至戎阳再到云州一应情形悉数记下,明日便能传至附近几城,高公公是否需要再查证一番神罚的推断?”
高公公立马变了态度,区区女娘的言辞或许危言耸听,但左都御史的作风他再熟悉不过,且他像来与秦家不对付,如今似乎也站在这秦氏女一方,有他推波助澜,绝不可大意。
他稍一思忖,让太常寺背锅,总比在此下不来台好,众目睽睽之下,先行缓兵之计才是上策,他笑着应声,“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的确需要细察。”
陆尤川没理他缓和的语气,又冷峻盯着贡时良,“贡督军还不让路?”
贡时良方才的嚣张完全是因为认定了秦颂不知天高地厚,陆尤川的出现,让他不得不慎重审视当前局势,对视了一眼高公公,同样做了新的主意。
他大手一挥,“让道。”
秦颂没做任何指示,昂首阔步领头进城。
陆尤川和黎予紧随其后,近处的一应暗卫及百姓也多数进城,仅余远处看不清规模的人影还留在原地。
浩浩荡荡的行队穿行而过,两边的士兵又合拢而来,继续将整座城紧紧围住。
贡时良和高公公还站在军队外围,望着远处看不清来头的人群,心头起了谋算。
“高公公,看来这趟任务要费些时日了。”
“贡督军想要作何打算?”
贡时良转身回望着云州城的高墙:“你我皆知此行有违天道,若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顺利封城,要么坚称神罚,屠尽眼前所有人,要么主动承认神罚为假,撤兵回京,止息干戈。”
高公公也随他望去:“这两项可都不是好选择。”
“所以,只能选第三条路。”
高公公侧目看他:“哦?”
贡时良摩挲着手中长枪:“重新下毒,再造恶疾,他们能解这一次,未必能解第二次,只要再挨些时日,等云州城覆灭,周边的恶疾不治而愈,坐实神罚的预言,这云州城内外无论死了多少人,都是神罚所致,无可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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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云州城内好不容易恢复的活气, 又被大军围城搅得人心惶惶。
好在城中还有官衙,很快稳住了城中恐慌的百姓。
中毒患者依旧集中在医馆和征用的客栈,尚无症状之人纷纷躲于家宅, 幸未出现拥挤逃窜, 踩踏事故。
秦颂带着众人刚进入城中,城门立马紧闭。
不少人骇然于状,“可恶!这是要将我们一同困在城中吗?”
秦颂顿下脚步望回去,瞅着紧闭的厚重城门,略感不安。
黎予沉吟道:“大军围城只有一个由头,那就是神罚降疫, 既没有屠城的命令, 也没有其他论罪的说法,只要控制了恶疾, 也便没了围城的道理。”
陆尤川却冷嗤了一声, “少詹事实在天真, 调动三十万大军围堵云州城内手无寸铁的百姓,你竟以为他们会讲道理?”
黎予侧目瞥向陆尤川:“既如此,那陆大人为何要进城?不是早已说定劳烦陆大人稳住城外, 留以应对?”
“城外自有人接应,倒是城内, 若少詹事的舅舅换套说辞, 城内百姓随时可能将秦……”陆尤川顿了顿, 又改口道, “将官府当成引发云州祸事的根源持刀以待, 以少詹事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护得住谁?”
“可笑,陆大人有何立场猜忌他人?秦大人陷入此版境地, 难道不是陆大人谏言出任?黎某更是有理由怀疑,说不定此举正是陆大人为铲除异己,刻意为之。”
陆尤川和黎予立于秦颂两侧,两人无端唇枪舌战起来,火药味快把秦颂烤焦。
不过他二人所言很有道理,即使他们被围在了城里,贡时良一时之间不可能对他们大举屠杀,但不可不防他们会出其他阴招。
秦颂思虑了片刻,才拦下敌视的两人,“陆大人,辛苦你一件事。”
陆尤川闻声眉头轻蹙,他不喜欢她如此客气同他讲话,但他还是抿唇“嗯”了一声。
秦颂关注到了他眼神中那几丝幽怨,温柔望向道:“麻烦陆大人带领大家分散城内,留意城中异动。陆大人沉稳干练,能力出众,秦颂拜托陆大人了。”
她笑眼弯弯的,但陆尤川一眼就能看出她眸子里明晃晃的狡黠。
他暗自无奈,他喜欢她的服软,但不喜欢她在需要他做事时表现出如此模样,因为不用她如此刻意,他也会心甘情愿且早已想到要如何应对了。
他喉间动了动,最终没有开口,又望着她的眼睛,“嗯”了一声,抿唇应下,又将目光扫向黎予,带着几分嫌恶。
秦颂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黎予,从戎阳出发后,黎予一直跟在秦颂身边,颇有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快慰。
秦颂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少了几许得意。
“也辛苦小公爷带人前往医馆,分发制好的药丸,先缓解一下医馆的压力。”
因着将几车药材全部用来救治了戎阳的患者,带进云州的所剩无几,为了方便赶路,秦颂特意命人将药材制成了药丸,数量有限,无法供应全城病患,只能先紧着症状严重的患者。
黎予很想黏在秦颂身边,但他理智尚存,示意了一瞬,便应下了下来,“好,交给我。”
做好安排后,秦颂也没多耽误,带着一应随从暗卫赶回了衙门。
秦颂留下春和收拾车上物品后,立马去了议事堂。
可秦道济并不在衙堂,她顿感不妙,正欲前往他处找寻,沉星和降月急匆匆从后院跑了出来。
两人一左一右扶住秦颂胳膊:“秦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沉星话音落下,降月又朝秦颂身后寻了一眼:“我们家公子呢?”
秦颂记挂着她爹,只简单回道,“他没事,我爹呢?”
话音刚落,两位小丫头倏地红了鼻子,“秦大人…秦大人被他们扣走了。”
“什么?!”秦颂双目圆睁,“谁做的?在何处?”
降月气愤不已,“是那户部侍郎陈大人。”
“陈渊?”那个说话做事向来谨慎的,老好人模样的户部侍郎?
沉星使劲点头:“就是他,督军老爷的兵马昨日天不亮就围住了云州,说是天有异象,为罚奸贼,降灾云州,城中人人自危,但并未说奸贼是谁,只熬过了一日,那陈侍郎就一口咬定是秦大人作恶多端,煽动了工部的小吏和几名衙役,将秦大人扣了起来。”
秦颂想到过这个结果,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她闷着一口气,真想揍那姓陈的一顿。
降月也愤愤不平:“而且,其他人明明知道陈侍郎此举草率,也无一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