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院外的草堆旁。
“……大哥,我实在是身无分文了,否则也不会麻烦你。”宋平文单独把宋平东叫出来, 神情诚恳地说道。
宋平东从来都觉得自己作为长兄,对弟弟妹妹多照顾是应该的,他心里算了算家中银钱几何, 有了数后便问道:“你大概要借多少银两?”
宋平文一瞬不瞬盯着宋平东, 脸上带着浅笑:“约莫……一两吧?”
宋平东先是震惊了下, 不过垂眸想了一下, 读书本就费银子,平文张口就是一两应该也不算太过分,或许是刚好用钱吧, 不过对于他们庄稼人来说可真不算少了!
宋平文见宋平东没有立刻答应, 神色略有些不悦:“大哥,你放心,我们是亲兄弟,我不会欠钱不还的!”
宋平东拉回思绪, 抬眼问他:“难道在你眼里,大哥就是这种把银子看得比兄弟都重的人?”
宋平文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大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人就是有时候不太会说话, 大哥你可千万别误会。”
宋平东瞥他一眼, 言简意赅道:“这事我还要跟你大嫂说一声, 你先回屋看书去, 银子我待会给你送过去!”
说完便转身回自家去。
脚步声彻底远去, 宋平文站在原地吐一口浊气, 脸色不复方才的温和, 但是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唇角突然勾起一抹冷淡的笑。
正是中午煮饭时间,罗氏正坐在灶底下夹火钳烧锅,因为厨房是隔出来的,面积不大,稻草桔梗燃烧出的白烟一阵一阵飘出去,厨房里头烟雾缭绕的,很是呛人。
宋平东还没进门就听罗氏被呛得咳嗽,忙大步跨进来,果断拿走罗氏手中的火钳。
“小玉,你上午还吐个不停,中饭我来,你去外头坐着去!”
罗氏二话没说,便搬来小凳子坐在厨房门口,一边择着嫩绿的小青菜。
宋平东从墙角草堆中抓住两根干树枝,在膝盖上一用劲,将干树枝掰成两三截,然后一把塞进灶洞。
干树枝静静燃烧,偶尔发出两声闷闷的“噼里啪啦”声,宋平东目光定定落在灶洞的那团火焰,顿了顿,开口有些突兀。
“小玉,平文身上没钱了,刚才跟我借钱来着,你知道他们读书人笔墨纸砚都花钱,所以我准备给他拿一两?”
罗氏没抬头,用尾指勾起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声音轻柔:“那你拿呗,你又不是不知道钱放在哪?”
宋平东放下火钳,脸上有了笑意:“你啥都不问,就这么同意了?”
罗氏侧过头轻轻笑,鼻翼两侧的雀斑在明亮的光线下明显许多,但是却显得有些可爱可亲。
“问啥问,你是一家之主,我啥事不都听你的?”
话音刚落,罗氏反而率先笑出声,眼中没有一丝阴霾,她接着又道:“再说了,我自己男人我还不知道?”
罗氏说得这么直白,宋平东作为一个男人反而不太好意思了,顶着不自然的神色用火钳在灶洞里捣几下,装作一副认真烧锅的样子。
罗氏暗中偷笑。
又过一会儿,眼看大锅锅盖渗出蒸汽,大锅里头还有小声的“嘟嘟”声,宋平东便知饭煮得差不多了,只等闷上一会儿后再添把火就行了。
宋平东从灶底下起来,转个身便回屋拿钱去了。
宋平东离开后,罗氏择菜的动作一顿,朝着无人的方向无声叹了口气。
张口就是一两,可真不算少……算了,她不就是稀罕自己男人可靠有担当,还性格好吗?就是不知道哪天三弟出人头地,还记不记长兄曾经对他的照顾?
宋平东和罗氏都存着自家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心理,以为出了这一两银子就完事了,谁知不过三天后,宋平文再次找上宋平东。
这日外头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略阴,空气里都是泥土和草木混合的味道。
雨天没办法出去干活,宋平东便拿出编了一半的竹篮、竹筐等东西,坐在堂屋里开始编制起来。
至于罗氏,她最近闲得有些不适应,突然就迷上了姚三春教她的针织手艺,这不,趁着下雨天就急赶慢赶跑去姚三春家,跟人家讨教针织技术去了。
罗氏目前的目标是,先给二狗子织一双袜子,等织熟练了,织出的东西能看了,她再给她男人织两双袜子。
至于衣服帽子这类复杂的东西,对不起,姚三春这个“半桶水”也不会。
罗氏带上二狗子去了姚三春家,因此此时宋家大院里只有宋平东宋平文兄弟。
宋平东在自家忙活编制篮子,没过多久,宋平文冒着雨飞快从宋家堂屋一路冲过来。
宋平东听到动静抬起头,见到宋平文却先是皱了一下眉头:“平文,你怎么昨晚从镇上回来得那么晚?早上叫你起来吃早饭你都没听到!快去洗漱吃早饭吧,你大嫂把粥还放锅里温着!”
宋平文听完却没有挪动步子,语气自然地说道:“早饭的事情不急,大哥,我身上银两又用完了,你跟大嫂再给我拿一两吧?”
宋平东闻言差点把手都给划到,不敢置信道:“一两银子三天就用掉了?”
读书是费钱,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费钱到这个份上,否则一些家中条件一般的人家是怎么把孩子供出来的?
想到这,宋平东神色略沉,语气也严肃几分:“平文,咱们家就是普通乡下农户,一两银子不好挣!所以你先跟我说说这一两银子是怎么花的,其他事再商量!”
这一年以来发生许多事,放谁身上都得被逼着成长,如今的宋平东依旧对兄弟姐妹真心以待,但是他也知道了,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信任!
都说日久见人心,但是人心是会变的,更何况人心隔肚皮,哪怕是亲人!再说了,亲兄弟明算账,这才有利于兄弟间维持良好关系。
宋平文脸色依旧,眼睛转了一圈,随后端起几分侃侃而谈的架势,笑着道:“大哥,我当然知道一两银子不算少,这若是放在平时,我绝对不会花得这么快,这不是最近急用吗?”
宋平东眸光稍显凌厉:“啥急用?”
宋平文搬来小木墩子坐在宋平东跟前,说道:“大哥,我在县里参加府试的时候新交了几个朋友,他们可是咱们省最出名的书院里头的学生,不光学识渊博,见多识广,而且还家世不俗,与这样的人结交,于我是绝佳的机缘,甚至还可能得知一些科举考试方面的隐秘消息,百利而无一害。大哥,你说呢?”
宋平东顿了一下,点头。
宋平文得到鼓励,笑意更深:“大哥也觉得我应该和他们结交甚好是吧!所以大哥你应该能理解,和他们交往,钱财方面自然不能太小气,否则会被人瞧不起!一两银子是不是小数,但是为了考试顺利,为了博一个将来,我不得不如此啊!大哥,你要为我想想?”
从前,宋平文只要一说到为了科举,为了将来,宋茂山就没有一次不同意的,他有信心,他这个老好人大哥肯定不会拒绝!
就在宋平文心中得意时,宋平东却一捏拳,神色果断:“平文,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个钱我不能给你!”
宋平文的笑就这样僵在脸上,十分难看。
宋平东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微垂下眸子,说道:“大哥读书少,没你有见识,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读书考科举,最主要的还是你的学识,如果有人能帮到你当然最好。但是……”
宋平东抬起明亮的眼眸:“平文,咱们有多大本事就揽多大的活,咱们家就地里刨食的人家,从来本本分分过日子,不讲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让我说,咱们没必要为了跟别人套近乎花那么些冤枉钱,因为咱家就这条件,比不得他们县里人家条件富裕。你读这么多年书已经花了不少钱,你是不是也该为娘他们考虑考虑?”
“你还要读书,爹却瘫了,娘一个人靠啥生活,如今家中条件已经大不如从前,所以大哥说一句你不爱听的,以后日子还是省着过吧,不然肯定过不下去的!”
钱玉兰离开前跟宋平东兄弟俩说了很多话,其中有一件便是关于宋茂山做土、匪时获得的不义之财该如何处置。
后来母子三个一致决定,这笔不义之财就让它埋在地下,谁也不动,就当这次钱财从来没存在过!
钱财虽好,但也要取之有道,否则花着都不痛快!
但这个决定也意味着,宋家以后的生活水平肯定要明显下降,最明显体现就是在宋平文读书方面,从前宋茂山为宋平文读书花起银子来毫不手软,现下却今非昔比,那些不必要的花费都被排除在外。
这也是宋平东不愿意再拿银子的原因,因为刨除那笔不义之财,宋家其实没那么多钱了,供不起宋平文大手大脚地霍霍!
前几天宋平东愿意拿出一两银子,因为他以为宋平文要把银子花在笔墨纸砚方面,如果早知是用来打点关系,他不会出!
宋平文半垂着眸子,遮去眼底的一片阴翳,纵是如此,他身上陡然转变的气场还是泄露了他的不悦。
气氛陷入短暂的尴尬和安静,宋平文再抬首,眼神尖锐,他道:“大哥,你莫不是逗我?爹没出事之前,家中日子过得比村里人都好,而且是好了这么多年,爹还说哪怕我考不好,他再供我读几十年都不成问题,怎么爹一出事,大哥就说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
宋平文眯起眼,怪异地哼笑一声,在这不大的屋子里显出几分狭小的刻薄劲。
“大哥,这到底是你跟我开玩笑,还是……其实你想要爹的银子?”
宋平东眼睛蓦地睁大,目露震惊,震惊之后又流露出一种失望混合着受伤的表情,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目光下,宋平文心中突然涌出一种想躲避的冲动,但是他却强迫自己站定,面无惧意地与宋平东对视,因为他说得没错!
他大哥对他是很照顾,但是大哥已经分出去了,他们兄弟俩如今是两家人,面对利益,谁知道大哥他是人还是鬼?
这世上只有傻子才会无条件相信别人,哪怕是亲兄弟都要留个心眼!
还有他从县里才回来那一日,他爹最后那般激动,似乎想要告诉他什么,如今想来,恐怕就是想告诉他自己钱财被大哥偷了?
宋平文在心里劝说自己,越说底气越足,甚至还微微高抬下巴,很是理直气壮的模样。
宋平东却仿佛被人突然捅了一记闷刀,好一会儿都没能从心口抽疼的那股劲缓过来。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当初知晓他爹打他娘,知晓他爹是土、匪,知晓他娘是被他爹抢过来的,他的心也是这般疼,疼得他差点喘不上气来。
待他彻底清醒过来,心口还是难受的,但他却非常想冷笑一声——
“宋平文,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瞧,这就是他真心对待的兄弟?
他兄弟虚伪做作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上房那位恶心透顶的土、匪?
宋平文不为所动,甚至有几分横眉冷对的意思。
“大哥,本来家中日子蒸蒸日上,转头你告诉我家里垮了?这听着正常吗?这事无论搁谁头上,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吧?我知道,世人爱钱财,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你已经分出去了,爹以后要跟我过日子,你把爹的养老钱都拿走,还影响我科举之路,这算什么?”
宋平文越说神情越激动,“大哥,你平日不总自诩是老好人么?现在怎么做出这种丑事?这事要是闹开,你还有没有脸出去见人?大嫂跟二狗子出去谁愿意搭理他们?大哥,我劝你还是早点把爹的财产还回来,你我毕竟是兄弟,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话里话外,宋平文已然认定宋平东吞了宋茂山的财产。
宋平东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宋平文连连摇头,半晌才憋出几句话来。
“好!好!好!这就是我宋平东的好兄弟?我今天算是看清你了!”
宋平文已是不耐烦,眉头越皱越紧,唇角扯出一抹冷漠的笑,眼中似乎含着讽刺。
“大哥,你这就是承认自己拿了爹的银子了?还不快还回来?”宋平文越说声音越大,俨然是一副发号施令的口吻。
在宋平文看来,如今他轻轻松松就通过考试成为童生,先生说了,以他目前的水平,通过院试成为秀才不在话下。
可以说,他如今已经是宋家最出息最本事的那一个,他根本不需要再忍着上头两个兄长对他指手画脚、喋喋不休!
从此以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也不用被人捏着名声当威胁,别人再也不敢给他脸色看,让他处处受气!
以后,只有别人看他脸色的份!
宋平东已经是暴怒的边缘,眼眶隐隐发红,可偏偏宋平文不知收敛,且态度越加嚣张。
“大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表态,等我以后飞黄腾达,可别怪我不念兄弟情!”
宋平东再也听不下去,当即怒吼一声:“够了!”
“宋平文,你给我闭上你的狗嘴!”
宋平东神情激动得,太阳穴突突跳,胸膛都快喘破了!
宋平文被这一声怒吼震住,随即脸色一黑,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从未有过人对他这般大吼大叫,更何况还骂他是狗?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宋平东!我叫你一声大哥是尊重你,你别得寸进尺!”既然撕破脸皮,宋平文便没什么好顾及的。
宋平东气得手都在抖,如今更是不想听到宋平文说哪怕一个词,他紧绷着脸色,咬紧后槽牙,目露狠色。
“滚!我没拿宋茂山的臭钱!也瞧不上!不信你自己问宋茂山去!他不会说话,眨眼总会吧?!”
话一说完,宋平东一阵风似的绕开宋平文,头也不会地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