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玉兰没忍住凑上去看信, 虽然上头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平生,上头写得啥?字认得全不, 要不要叫人帮咱们看看?”
宋平生摆手, 目光从信纸上移开, 不动声色道:“娘, 信我看明白了,上头郭浩然说,宋平文他在冲山县被逮住, 如今正被关在大牢里。”
钱玉兰脸上的笑被冻住一般, 飞快消失不见。
坐在凳子上的宋婉儿同样神情阴郁,咬牙般问道:“二哥,宋平文真的被抓住了?他那么阴险狡诈的人,竟然也有今天?我真……”
只是当宋婉儿余光扫过钱玉兰苍白的面孔, 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钱玉兰意识到三个人都在看她,强撑着道:“是啊, 我以为官府抓他还要废好一番功夫, 没想到突然就抓到了……”
宋平生慢条斯理折叠信纸, 垂着眸子不紧不慢道:“信上说, 宋平文快要出省时路遇劫匪, 身上银钱被抢了个精光, 他便跑去冲山县衙门报案, 而邓家当官的亲戚刚好就在冲山县当差。宋平文当场被抓, 反倒是省去人家通缉的功夫。”
坐在长凳上的姚三春想笑又不敢笑, 宋平文偷了土匪的钱,结果又被土匪抢了,报官就刚好报到邓家亲戚手里,缘分这东西,当真是“妙不可言”啊!
不知情况的宋婉儿看她二嫂憋着笑,云里雾里,这事有什么好笑的?
宋平生再抬起眸子,直直望向钱玉兰:“郭浩然还问,我们要不要去冲山县探监,他可以安排?”
姚三春同宋婉儿的目光同时望向钱玉兰。
钱玉兰捏住青布围裙忘了松手,不知捏了多久,她留下一句话:“我说了就当没有这个儿子,我还管他做什么,不去!”
说完脚步稍显凌乱地小跑进厨房,留下宋平生三个面面相觑。
宋婉儿犹豫着道:“二哥,娘她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宋平生轻抬眉梢,神色突然多几分冷峻,道:“我也不想娘管这事,就让宋平文在大牢里好好吃苦头吧!都是他应受的!”
说到这,他唇角勾出一抹冷峭的弧度,还有一事他没有宣之于口,邓玉莹已知道是宋平文从中作梗,才有了郭浩然和宋婉儿这段孽缘,她心里还不知道如何恨毒了宋平文呢?
宋平文唆使人杀人,有事实犯罪,再加上邓家从中作梗,宋平文恐怕要坐很久的牢。
宋平文接下来的牢狱生活,注定不会好过。
宋平文千算万算,肯定想不到邓家还有当官的亲戚,还恰好在冲山县做官,更想不到邓家人会帮助宋家抓他。
当真时也,命也。
宋平文被抓进大牢一事,除了钱玉兰心情低落,宋家其他人却都是大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宋婉儿,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经很久没能出门闲逛了,连想回趟老槐树村都不行。
宋平生和姚三春不必多说,喜大普奔,恨不得放几稻箩的鞭炮庆祝一番。
至于宋平东,他对宋平文的厌恶已经超过兄弟情,虽说宋平文进大牢他内心复杂,也憋闷,但是总比宋平文出来害人要好。
无论如何,宋平文被关进大牢,宋家终于迎来彻底的安宁,萦绕在他们心头的乌云终于开始散开。
昨夜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早晨时间,姚三春家的大院里陡添几分朦胧,倚在墙头的一棵歪脖子树原本挂着几片半黄不黄的叶子,似是不堪清露之重,一夜过去,叶子家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两个的仰躺在姚三春家院中,身影萧索。
大院中有两道忙碌的身影却顾不得这么多,此时宋平生在厨房忙活晚饭,姚三春则在狗子发财的“监督”之下,拿着葫芦瓢尽职尽责地喂鸡鸭,完了又拿起竹条编的大扫帚打扫院子。
就在这时候,院外突然传开孙吉祥兴奋的吆喝声。
“老宋!你兄弟有事要你帮忙来了!”
姚三春停下竹扫帚,就见着孙吉祥就兴冲冲跨进院子,一脸的春风得意。
姚三春跟着笑起来:“吉祥,是当爹了,所以这么高兴吗?”
孙吉祥大手一挥,眼睛笑成一条缝:“那还用说?我们老孙家几代没闺女了,昨晚我给爹娘烧香告诉他们有孙女了,今儿早一看,我豁,家里鸡鸭同时下蛋!肯定是我爹娘显灵了!我能不高兴吗?”
姚三春被孙吉祥高昂的情绪感染,不由漾起酒窝,扬起唇角跟着笑。
她能感受到孙吉祥是真高兴,而没有因为黄玉凤这胎生了闺女而心有芥蒂,这让姚三春对孙吉祥更添几分好感。
要知道宋巧云生的双胞胎闺女,宋氏脸拉得老长不说,亲爹高大壮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的差别对待,听说都不爱抱闺女的。
对比之下,孙吉祥就做得好的多。
昨天黄玉凤知道生的是闺女的时候,还有几分忐忑,但从孙吉祥昨天和今天的表现来看,黄玉凤的心应该能放回肚子里了。
孙吉祥背着手精神抖擞踏进厨房,嘴巴嘚嘚个不停:“老宋啊!最近书看得咋样呀?”
正打开橱柜拿鸡蛋的宋平生一个趔趄差点跪了,就孙吉祥这说话的语气,一度让他想到高中班主任在考试前的亲切问候。
宋平生拿两个鸡蛋回身站直,眼睛在孙吉祥身上打量一圈,特淡然地道:“有事直说,别打扰我炒鸡蛋!”
仿佛炒鸡蛋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生大事一样。
这回轮到孙吉祥差点摔倒,做邻居这么久他也看明白了,他娘的老宋家的一日三餐竟然都是老宋动手做的,老宋媳妇儿除了煮各种面条,其他一律不会!
甚至老宋因为中午在镇上赶不回来,他还给他二叔家送米送菜,拜托他二叔收留姚三春吃中饭?也是绝了。
不过孙吉祥再回想姚三春曾经做过的菜,想想觉得也是,她姚三春这辈子还是别做菜了,酒楼厨子烧菜要钱,姚三春烧菜要命啊!
事实如此残忍,他兄弟老宋天天要做饭就做饭吧,可是老宋竟然还煮得这么开心,炒得这么快乐,仿佛炒菜炒得灵魂都升华了,这让孙吉祥实在无处吐槽。
相处这么久,孙吉祥已经深深了解到宋平生骨子里的媳妇儿“奴性”,所以他忍了又忍,憋了再憋,最后才艰难地扯住一抹微笑。
“老宋,老子要给闺女取名,一个一听就有文化的大名!”他反手勾住宋平生的肩膀:“这不,兄弟就来请你帮忙了?行不行?”
宋平生敲蛋搅蛋一气呵成,同时回道:“闺女的名字不能跟小子那般马虎,回头我翻翻书拟几个,过两天给你送过去?”
“得嘞!”孙吉祥果断干脆地应下,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那就这么说了哈?我得回去洗衣裳去了。”
宋平生扯唇笑了一声,蓦地想到什么,道:“吉祥你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事要跟你讨教?你去堂屋等我。”
孙吉祥“嘿”了一声,一头雾水地望着宋平生出去。
去堂屋等了一会儿,宋平生拿着纸笔过来,面对孙吉祥正襟危坐,不紧不慢摊开纸张。
孙吉祥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问道:“老宋,你还拿纸笔过来,到底干啥呀?”
宋平生微微一笑:“姚姚她不是有了么,我跟姚姚第一次当爹娘,什么都不懂,所以就想着跟你们这些过来人讨教经验,从怀孕到生孩子要注意些什么?吃什么喝什么……你知道的都跟我说说,事无巨细。”
虽然姚姚记性很好,但是穿来之前她可从来没看过养胎育儿这一类,所以两人现在简直抓瞎。
孙吉祥双眼瞪得老大,看看纸再看看他英俊不凡的兄弟,半晌咕哝一句:“不是吧老宋,谁家养孩子这么费劲的,还特意记下来?”
宋平生不以为意:“养孩子也有优劣之分,多做准备总是好的。再者说,第一次当爹,紧张。”宋平生送去一记你懂得的眼神。
孙吉祥抓头:“可是我跟玉凤也是第一次当爹娘,还有很多不太懂的地方……”他眼睛突然一亮,“对了,二狗子都五岁了,平东哥跟罗嫂子肯定知道,还有钱婶子,她们经验丰富,你问她们肯定有用!”
宋平生握笔杆的手顿住,飘去一记看傻子的表情:“你当我没想到?我昨天已经问了医馆大夫、我娘、我大哥、我二婶、婉儿、青松兄弟……你是最后一个。”
孙吉祥无语:“老宋,你是闲的吗?问一个人不够,还问这么多人?”说到这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揶揄之情溢于言表。
宋平生面无愧色地收下,一本正经地道:“生活处处是学问,生孩子养孩子就是一门学问,我这叫采众家之长,提高养孩子的水平,你懂什么?”
孙吉祥的眼睛快翻到天上去了,他们乡下的哪个不是从小在泥巴地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哪个不是糟吃糟长肉?没那么多讲究,但是到头来反而比镇上的人长得更壮实呢?哪像镇上小孩那么娇弱!
不过他知道自己兄弟是一个有主意的人,遂绝了跟宋平生争论的念头,干脆一五一十跟宋平生讨论起养胎和育儿经来。
宋平生事无巨细记下来,准备完了后将所有资料整理一遍,装订成册,余下的时间里好好学习,认真拜读,争取一个优秀奶爸的名头。
却说孙吉祥憋了一肚子话,回去就跟黄玉凤说了一通。
“……你说我这兄弟到底是咋了?谁家男人能做到他这个份上,天天煮饭不嫌累,一顿早饭还那么多花样?还跟自己媳妇儿抢活儿干?赚了钱就想给媳妇儿买这儿买那的,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姚姚。要不是生意在镇上,他恐怕都恨不得挂在媳妇儿背上!唉,老子真是涨见识了!”
黄玉凤奶着孩子噗嗤一声,声音有点沙哑:“孙吉祥,你是怕你兄弟吃亏,还是嫉妒三春抢了你兄弟啊?”
孙吉祥一屁股坐在床边,一边逗弄孩子一边道:“哎哟,我哪是这个意思啊?我就觉得……没必要吧,谁家丈夫跟他一样,这么黏人啊?以前也没发现他是这种人啊,我能这么快适应吗?”
“算啦吉祥,三春跟他男人关系好着呢,人家日子过得好,就比啥都强,你管人家夫妻俩咋相处的?”
黄玉凤慢慢挪一下,调整好坐姿,继续道:“再说了,你以为他家只有你兄弟付出么?三春对你兄弟也很好,好不好?”
孙吉祥凑近:“哦?怎么说?”
“除了做饭,其他活儿三春都干啊,喂鸡鸭喂羊喂马,扫地洗衣裳,她哪样不会?你兄弟喜欢给三春买这买那,三春不也一样,她还喜欢给你兄弟钩袜子,钩那叫啥毛衣的,虽然现在都没钩出来……咳,但是我看着就觉得费工夫,也就她不嫌烦。”
黄玉凤神情越来越认真:“最重要的是,三春为你兄弟怀孩子了,你知道怀孩子有多辛苦吗?月份大了,腰挺不直,晚上睡不好,胸口很闷喘不上气,生孩子的时候简直就是鬼门关前走一糟,你知道多吓人吗?”
“三春都愿意给你兄弟生孩子了,这还不叫对他好吗……”黄玉凤原本在说姚三春两口子,可是不知怎的,越说鼻子越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孙吉祥忙搂住黄玉凤安慰:“好了好了,做月子哭对眼睛不好,我知道生孩子非常不容易,下回我不管稳婆咋说的,我一定进屋陪你,好不好?”
黄玉凤靠在他颈窝,点点头。
时光飞逝,天气转冷,转眼又快接近年底,如今宋家真是孕妇大本营,姚三春肚子还不太明显,罗氏和宋婉儿的肚子却都大得很,大冬天的都不太敢出门,最多只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接近年底,自然是要一家团圆的,罗氏从娘家回来不必提,宋婉儿也在某个晚上被接回老槐树村,如今宋家一家子总算齐整了。
除了宋平文。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日子,宋平生宋平东带上钱玉兰,一家子来到本省最北方的冲山县,进大牢探监宋平文。
大牢里潮湿阴暗,充斥着刺鼻难闻的味道,这是宋平生三人踏进大牢的第一印象。
县里的牢房并不算多,因此许多牢房单间里塞了许多人,宋平文所在的牢房也是如此。
宋平生三人一步一步来到宋平文牢房前,入目便是稻草铺底的地面,以及四个蓬头垢面看不出模样的犯人,入鼻的是墙角尿桶发出的阵阵骚臭味,入耳的是没脸大的窗口发出的阵阵呼啸的风声。
三人皆是第一次来大牢探监,看到大牢里是这副邋遢肮脏的景象,都不免有些消化不了,一时间没人说话。
这时最靠近尿桶位置的人在稻草和薄被里翻了个身,余光里突然出现三道身影,那身影熟悉又陌生,令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宋平文就仿佛濒临死亡的人突然看到救星,身体中潜藏的能量一下子迸发出来,猛的从被窝里跳出来,两步跨到牢门前。
因为他动作太大,中间踩到一个人的脚,那人当即目露凶光瞪过去,眼中的煞气遮挡不住,还极嚣张地骂了几句,看样子要不是门口有人,他恐怕已扑上去揍宋平文一顿。
而宋平文只敢忌惮地弓腰道歉,态度不可谓不谄媚低下,他现在的样子,就仿佛是一只落入狼群的羊,只有被欺负被欺压的份儿,好不可怜。
可是宋平文在意不了那么多,他双手紧紧抓住牢房门柱子,泛着红丝的左眼亮度惊人,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娘,大哥二哥,你们是,是来带我回家的吗?你们快救救我,我不能再在大牢里待着了,不然我会没命的!”
他摊开手,露出新伤添旧疤的手心,以及皴裂到皮肉都绽开的手背,总而言之,两只手粗糙得没眼看。
不仅如此,短短几个月,宋平文竟然瘦得脸颊凹陷,双眼无神,脸上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再加上胡子拉碴和结块的头发,简直不成人样,恐怕还没路边的乞丐体面。
这样落魄的宋平文,与考上童生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看到这样的宋平文,钱玉兰心一抽一抽的疼,踉跄着后退一小步,还好被宋平东扶稳。
宋平文见到他娘心疼成这样,心里更添了几分底气,一脸祈求地凝望着钱玉兰,苦苦哀求:
“娘,我知道你心里还是疼我的……娘,这回我真的知道后悔了,以前,以前是我太年轻,不知道好歹,现在我知道了,这世上只有您是真的对我好!再没有其他人像您这般真心待我了……”
“娘,我真的错了!”
说着说着,宋平文的眼泪掉了下来,与挂着的鼻涕一相逢,那便胜却人间无数恶心的东西。
宋平生和宋平东对视一眼,他宋平文哭得倒是真情实感,可是让他们相信宋平文经过几个月的磨练,一下子就洗心换面?他们不信!
不仅他们不信,连他亲娘钱玉兰都不信,可毕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儿子,她明知道没几分真,她的心还是跟着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