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三春家的小破院子里, 刘青山站在中央,他身旁还站着两位穿着气派的中年男人,三人中只有那位体型瘦长, 留有八字须的中年男人身后跟随一位小厮。
宋平生一见刘青山便知其来意,除了买农药还能是什么?听说自从立秋以来,包括大丰县在内, 他们这一片都没怎么下雨, 对于种茶之人来说, 这确实不是一个好消息。
果不其然, 刘青山进入小破院子,便道:“宋兄弟,我身旁这两位一位是刘仲义刘兄, 一位是王发王兄, 都是我朋友!我们几个今天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其他,就是专门来买五加皮农药的!”
“我家茶山这几天又闹起茶尺蠖,比起那时春茶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短短几天就闹开,我怕再耽搁下去损失惨重, 所以赶忙过来跟你订农药!”刘青山眼下发青眼袋很重, 且面带忧色, 看样子应该情况挺紧急的。
他一口气都没喘匀, 又语速飞快地道:“这次我要一千五百斤!你们大概啥时候能交货, 钱不是问题, 只要能尽快交货!”
商人重利, 刘青山竟然愿意主动让利, 可见他到底有多焦急了。
刘青山语毕, 另一个叫刘仲义的沉声道:“宋兄弟,我大概要一千六百斤,要付多少定金,我现在就拿给你,不过一定要保证尽快交货,否则买回去也迟了!”
刘青山加一句,“我们的茶叶就靠你啦!”
也是刘青山他们倒霉,春茶闹虫灾不少见,但是秋茶倒是还好,今年坏就坏在雨水少,天气又合适虫子繁、衍,导致秋茶遭受重创。
但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是真的,刘青山等人为虫灾愁秃了头,于姚三春夫妻来说却是机遇。
宋平生背脊挺直站在那,笑得淡然沉稳,“二位不必如此焦急,我们家五加皮农药存货足够,若是方便,你们下午便可以拉走。”
“当真?”刘青山跟刘仲义对视一眼,脸上均是掩饰不住激动。
一直没出声的王发有些放肆地打量着宋平生,目光谈不上多和善,“是真是假,带我们去你家库房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宋平生仿若没发觉王发对他的敌意,只道:“当然,各位随我来。”
于是宋平生便将四人引至库房前,只是库房两扇门只能开一扇,另一扇门直接被农药挡住去路,推也推不开。
库房本就不大的,里头农药快堆到屋顶,更是将另一头唯一的窗户堵个严实,导致库房里头黑黢黢的,打开门也只能看到方寸之地。
也是因为这阵子不下雨,否则宋平生两口子也不敢把农药就这么放在地上,容易生潮,但其实他们还有很多收购的材料在孙吉祥家呢!
刘青山和刘仲义伸直脖子在里头扫两圈,一本正经的样子,虽然他们根本不认识哪对哪,但是不妨碍他们点头作了解状。
王发看完眼中划过不屑,继而朝刘青山问道:“青山兄,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话,只是这家库房实在简陋,一堆不知什么东西乱七八糟堆在一起,说不定还有蛇虫鼠蚁,这样的农药你真敢用于茶树?咱们种的茶叶可不是棉花大豆那些下,贱东西,金贵着呢!”
刘青山将目光投向宋平生,迟疑一下,道:“这……反正别的我不敢说,但是宋兄弟家五加皮杀虫剂,我敢打包票,绝对有用,且效果异常好,我从没见过效果这么好的农药,否则我也不会介绍给王兄你还有刘兄。”
刘仲义望着宋平生欲言又止,道:“王兄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做生意的,门面很重要。”
宋平生不见恼怒,只是略带无奈地扯了下唇角,“各位说的是,只是我家新屋才盖一大半,库房未完工,还要有一阵子才能搬进去。我也很想将农药放在宽敞整洁的地方,只是三位也看到了,我跟我媳妇儿目前还住破茅草屋,哪有地方给农药挪地方?”
宋平生这么一说,刘仲义脸色略带讪然,他总不能让人家自己都住不好,还给农药造金窝银窝吧?
只是王发却仿佛跟宋平生杠上,下巴一抬,语气中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既然如此,你不介意带我们去参观新库房吧?毕竟我们种茶不是小打小闹,若是你家就这点东西,我还真不放心买!”
宋平生不动声色望去一眼,像王发这种端着大爷做派的顾客他从前见得多了,这点小打小闹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于是便从善如流道:“可以。”
于是宋平生便领着刘青山一行人去往新屋那处,这倒是让他想起上辈子才开始创业时,他领着顾客参观自家厂房的记忆。
一行人很快到达新屋所在地,只是新屋没做好,厂房和仓库都只是初具模型,只因姚三春夫妻要建造的屋子太多太大,又要求质量可靠,这绝不是一个月就能了事的!
虽说厂房仓库只是初具模型,但是光从框架来看,便可推测建好后的面积有多大,厂房目测最少可容纳七八十人,仓库将近两个老屋那么大,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刘青山和刘仲义见到这么大的仓库厂房,清楚地认识到了宋平生做农药生意的决心和态度,这下便再没什么疑虑。
相反的是,经由这事,二刘领教到宋平生这份干大事的魄力,以及处变不惊的气度,都不由高看他一眼。
这边二刘指着新屋说笑,这边王发却背着手,紧抿唇角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姚三春家又来贵人的消息就跟那天上的鸟儿一样,扑腾着翅膀飞得老远,没一会儿新屋周围便围着不少人,都一个个站在那看热闹,半天不挪步,好像别人多长了一只眼睛似的。
这么多人打量自己,王发心中更加不悦,袖子一甩,便道:“青山兄,该看都看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毕竟是自己带来的人,刘青山不好拂人家面子,笑容微敛,朝宋平生颔首,五人便又回到小破院。
来时刘青山料想过宋平生两口子可能准备了存货,只是他没想到人家竟然准备了好几千斤,这下子真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纠紧几天的心终于舒缓了些,就算让他多掏钱他也愿意。
刘仲义也没犹豫,爽快付了钱,倒是他王发却没有买农药的意思,刘青山对他瞥了好几眼,人家直接当没看见,后来刘青山便没再看他。
刘青山和刘仲义两人一共要了三千一百斤,共计三百一十两银子,两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快将这单生意办妥。
付好银钱,后面便是搬运农药了,虽说他们来时王发独乘一辆马车,倒是能空出一辆马车来,但是装三千多斤农药还是远远不够,最后宋平生提议让孙吉祥驱使马车帮二刘送货到大丰县,只是路费得刘青山他们包了,二刘自然答应。
孙吉祥才买的田,没稻子收,又不用收材料,正闲在家中没事干呢,一听有钱赚自然乐意,屁颠屁颠跑来搬农药,甭提多开心了!
几人搬农药的空当,宋平生将刘青山拉到一旁说话,顺便将十两银子送到刘青山手里,商人张顺再加上今天两单生意,刘青山都是出了力的。
刘青山稍作推辞,最后还是收下了,只是他在原地磨蹭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宋兄弟,我告诉你一件事,只是这事得你自己分析,我也不知真假。”
宋平生目露几许讶然,“你说。”
刘青山神色郑重,“就这几天的事,有人来我们大丰县找茶农,声称他们手上有五加皮杀虫剂,且一斤只要五十文。说实话,我也动了心思想买,只是我看了那五加皮杀虫剂和你家制作的有所不同,闻着味儿好像也不是完全一样,所以没买,毕竟这么多茶叶经,可经不得瞎折腾。”
“本来我和刘兄王兄约好一道过来买农药,如今王兄没有买的心思,恐怕是想买别人家的农药……”刘青山扫向宋平生,“咱们大丰县买那家农药的人家应该不少,原本有几个也想跟来的。如果那家的农药真的有效,恐怕……”
宋平生深知刘青山这话半是告知半是试探,所以从头到尾淡定得很,事实上,他是真的很淡定,内心毫无起伏,甚至还有点想笑。
从他们夫妻请人磨制农药那一天起,他们就已经做好材料种类被泄露的准备,但这没关系,因为五加皮所需要的信石从头到尾只经过他们夫妻俩的手。
五加皮杀虫剂中所需要的信石不算多,但是他们夫妻都是悄悄请中间人采购,再亲自磨制,亲自添加,甚至连姚小莲都不知道信石的存在,更何况五加皮杀虫剂各材料比例非常重要,不知道混合比例效果绝对大打折扣,所以无论心怀叵测之人如何费尽手段,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亏到他吐血。
所以宋平生万分淡定地回道:“我恐怕只能说声遗憾,那些人买的五加皮杀虫剂绝对是假的,您看着吧,过几天就知道有没有用了。”
刘青山见宋平生这般笃定,便没再说什么,见农药都装上车,跟宋平生打声招呼便离开了老槐树村。
回到家中,宋平生将假五加皮的事告之姚三春,夫妻俩同一个想法,静观其变,隔岸观火,且看他们如何玩火自焚。
只是,这将他们农药原材料泄露出去的人到底是谁?是故意还是无心?
村子里议论姚三春小俩口的声音还未断,这天又出了一件大新闻!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天好! (づ ●─● )づ
第69章
这日上午, 姚三春姐妹正坐在院子里低头挑拣大豆,要用手将里头小石子和坏豆一粒粒挑拣出去,挑拣出来的坏豆和小部分小石子甚至可以留下喂鸡, 因为鸡没有牙齿,它们喜欢一些吃小石子或者沙粒这些来帮助消化食物。
与此同时,宋平生也正在门前打谷场将稻粒摊开晾晒, 只等晒干再用风谷车扬两遍。
姚三春家这边正一片忙活景象, 这时田氏突然一路跑过来, 她远远就挥手喊宋平生名字, 到近处便紧紧抓住宋平生胳膊,粗,喘一大口气, 才急惶惶地道:“平生, 你你快去镇上请大夫,你大嫂摔了,见了血,肚里孩子眼看是保不住了, 万一大人又有个三长两短,你大哥恐怕要疯!”
宋平生大吃一惊, 也没时间问前因后果, 扔下木锨便往孙吉祥家方向跑去, 万幸孙吉祥今早刚从大丰县回来, 他还能用着马!
院中姚三春听得田氏惊慌恐惧声音, 当即奔了出来, 紧张问道:“娘, 大嫂现在怎么样, 人还醒着吗?”要是人失去神智, 那情况可能更糟。
田氏慢半拍扭头,额头布满细汗忘了擦,哑着嗓子道:“人醒着,但是肚子疼得厉害,叫得嗓子都哑了,平东是一步都不敢离开啊!”
姚三春心中一紧,跟姚小莲打招呼照看好家里,她便跟田氏一起去了宋家。
此时宋家门外有不少人站在那儿,看来罗氏摔倒的事情已经传开了,不过田氏婆媳俩根本没心思理会他们。
宋家偌大的院子里,此刻不见宋茂山跟宋平文的人影,只有宋婉儿半躲在堂屋门板后,脸色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是白的。
姚三春没心思管这些,因为东屋断断续续的哀叫声实在太惨,她跟在田氏后头踏入东屋,刚一进去,一股血腥气混合刺鼻的臭气直冲面门,刺激得她眉头皱得死紧。
田氏走过去朝床上的罗氏轻声安慰道:“平东媳妇儿,平生已经骑马去镇上找大夫了,很快就能到!你再忍忍,再忍忍,啊?”
姚三春走近看过去,便见罗氏苍白的脸庞汗水混合泪水,鬓发黏在皮肤上,眼皮无力地搭拉着,眉间却紧蹙成一座小山丘,时不时就会发出痛苦的尖叫声,真是十足的狼狈。
床榻一旁,罗氏的衣裳被扔在地上,上头大片猩红的血混合像是猪屎一类的东西,简直臭不可闻。
宋平东神色也非常不好,一张脸紧绷到极致,眼中全是担忧和焦急,被罗氏紧握住的那只手都被都抠出血来,他就像是没感觉到一样,只朝田氏急忙说道:“娘,二狗子他娘现在离不开我,您帮我把地上衣裳带出去,再烧些热水。”
田氏忙不迭应下,原本她就准备这样做,只是事发后叫大夫是首要,所以才耽搁了。
姚三春见罗氏样子太凄惨,心里很不好受,可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烧点水了,离开她前对宋平东说道:“大哥,要是大嫂疼得狠了,你就塞一块布让大嫂咬着,以防她太疼咬到舌头。”
宋平东无力地点下头。
待姚三春也离开,宋平东用袖口帮罗氏擦汗,另一只手紧紧反握着罗氏的,口中不停安慰着:“小玉,没事的,我在这呢!”
罗氏目光时而迷离时而疼得清明,又一阵痛熬过去,她得以片刻的解脱,虚弱地望向宋平东,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爹,咱们孩子没了,对不起……”她知道自己男人同她一样,对这个孩子满怀期待。
宋平东摸着她的脸颊,安慰道:“没事的小玉,等你好了,咱们还会有孩子!你要怪就怪我,是我没照顾好你!”
罗氏的狠狠闭上眼,将泪水挤出来,哽咽一声,气息微弱,“他爹,我真的,好难过……呜呜……”
人真正伤心的时候,语言这东西便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于可笑,宋平东无法用语言安抚罗氏,只能用额头碰罗氏的,另一只手紧紧搂住罗氏。
在罗氏看不到的地方,宋平东眼眶蓦地红了。
没一会儿,屋子里又传来罗氏痛苦的叫声。
姚三春烧好水送去东屋,出来却见二狗子躲在廊檐下柱子后,咬着手指头,圆溜溜的眼睛汪着两泡泪往下掉,小脸快哭成小花猫。
姚三春走过去蹲下,摸摸二狗子的后背,二狗子似乎是得到支撑,一下子撞进姚三春怀里,哭得更凶,可见是真的吓坏了。
二狗子这么点大的孩子,要是吓狠了真可能吓出毛病来的,于是姚三春便牵着他去村里转几圈,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另一端宋平生直接骑马去的镇上,买马已经有一阵子,有姚三春亲自指教,他骑得还行,所以很快便把回春堂的大夫从镇上请回来。
从马上跳下来的那一刻,不仅是中年大夫,就连宋平生都觉得自己屁股差点颠裂开了。
这时候宋茂山和宋平文终于出现在堂屋里,田氏等人一见到大夫,提心吊胆的情绪有所缓解,宋家院里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回春堂大夫进入诊治时,罗氏已经疼晕过去。
一番诊治后,大夫叹了口气,朝围住他的宋平东等人说道:“这位夫人这一跤摔得太狠,很不幸,孩子已经没了。不幸中的万幸,这位夫人身体不错,虽然流了不少血,今天还受了不少罪,但没伤到根本,养好身子以后还能有孩子,若是换做身子差些的,恐怕半条命都没了!”
宋平东听到罗氏没伤到根本,一瞬间仿佛溺水的人被捞上岸,终于得到大口喘气的机会,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谢谢大夫,真的谢谢你!”宋平东由衷感激道。
大夫摆手,从药箱拿出两包药来,“我来时只来得及带两副药,现在就熬了给病人服下。剩下的我开个方子……”他指向宋平生,“你送我回镇上,顺便把药买了。还有,病人身体受亏损,这阵子一定要照顾好,不然容易落下病根……”
宋平东和田氏仔细听着,全都一一记下。
待宋平生再次骑马送大夫回镇上,宋家院子也再次安静下来,村里有好些人进院子想打听两句,却被宋茂山阴沉的脸色劝退,一个个讪讪离开。
大门关上后,宋家的气氛却更加诡异,宋茂山唇角下撇,面色沉沉,端是一副“黑山老妖”的形象,宋平文神色看不出什么,宋婉儿却肩膀垮下,捂着脸就跑回自己屋里,让一旁的姚三春忍不住胡思乱想。
而最诡异的莫过于宋平东拿药进厨房前瞥向宋茂山的眼神,翻腾着各种浓烈的情绪,却让姚三春更加疑惑,罗氏到底是怎么摔的?
若不是现在田氏他们心绪不宁,她真想立刻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宋婉儿情绪快崩溃,为什么宋平东会用这种眼神看向宋茂山,而宋茂山竟然没有发作?
宋家人人都陷入自己的心绪,彼此间几乎没有交流,连眼神都自动错开,安静到姚三春发慌,而村里老槐树下却讨论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