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三春见她离去的脚步飞快,显然不想多说,自己又没办法强逼她,只能翻身坐起来,无声叹口气。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的寂静。
第二日上午吃完早饭,宋平东没有去打谷场,而是留在堂屋,单独和宋茂山说话。
宋茂山可能看出来者不善,板着脸坐在方桌上首,目光沉沉,整个人阴鸷得很,不知道的,还当是哪里来的黑面阎王呢!
不过宋平东脸色同样不好看,父子谈话,宋平东不需要也不想委婉什么,开门见山就道:“我要分家。”
宋茂山虚握的拳头蓦然收紧,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利剑飞射出去。
“再说一遍!”
简单四个字,被宋茂山念出震耳欲聋的架势。
宋平东不为所动,只挺直腰杆,再次冷声地道:“我说,我要分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方桌上白底青花茶壶应声而碎,四分五裂的瓷片飞溅出去,更有瓷片直冲宋平东的脸,还好他躲得快。
宋茂山毫不在意这些,起身指着宋平东怒声责骂,“宋平东,你这是翅膀硬了,想造反啊!我跟你娘还在,平文婉儿还没成家,你作大哥的,分什么家?这事传出去,别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你这个不孝子!”
宋茂山当然不同意,虽然大儿子比不上小儿子聪慧,没有太大本事,也不能光耀门楣让他长面子,但最起码孝顺听话,最重要的是任劳任怨,干活不含糊,能把家里事都包圆了,根本不用他和平文为家里事操心,这样用得得心应手的儿子,傻子才把他分出去!
宋平东昨夜一宿没睡,宋茂山的反应他都预想过,面无表情抬眼看宋茂山,神情异常冷漠:“爹,儿子也是人,不是畜生,将近十多年了,家里二十多亩田十几亩地,人前人后,最重的活都是我干!我有哪一天是闲的?最累的时候,我连续三天没合眼,后来直接倒在水田里睡着了!耳朵进了泥水,现在有时候都听不清别人讲话!这样还不够?对于宋家,对于爹娘,对于弟弟妹妹,我宋平东都可以说一句,我问心无愧!要是这样别人还说我,我只能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我也管不着!”
说到这,宋平东气势忽的一变,眼睛一片怒红,“我对得起宋家,对得起爹你们,可是爹你怎么对我的?我跟二狗子他娘盼了好几年的孩子,就因为你非要逼她挑猪粪,现在孩子没了!二狗子他娘差点去了半条命!你却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你又对得起她们,对得起儿子我吗!”
“现在我想开了,我不会再当傻子!连自己媳妇孩子都保护不好,我还算什么男人?至于平文跟婉儿,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我这个做大哥的没什么大本事,帮不到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分家的时候少分东西,给弟弟妹妹多留一点,我仁至义尽!”
宋茂山脸色阴沉,目露痛色,“你媳妇儿摔没了孩子,难道是我愿意看到的?别人家怀了孩子七八个月还不是照样挑粪砍柴,怎么别人都没事就你媳妇儿出事?还不是你媳妇儿自个儿不小心,怪不到我头上……”
宋茂山话一说完,宋平东脸色当即变了,脸部充血一般,眼睛都快凸出来,撕心裂肺地怒吼一声,“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宋平东胸口剧烈起伏,发出“哼哧哼哧”的不甘声,被刺激得彻底失去理智,心底那点情感束缚烟消云散,用哑得跟被石子碾过一样的声音怒吼道:“这个家我分定了!你不分也得分,你要是不分,我现在就去村里说开,说你做爹的不把儿子媳妇儿当人看,连儿媳肚子里的孩子都被你折腾没了!”
或许是积压许久的怨气,或者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或者是血性爆发,总之这一刻,宋平东真是什么都不想管了!
这样的父亲?这样一个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的父亲,他能称得上是父亲吗?他值得吗?
宋茂山何曾被人这样赤衤果衤果地打脸?更何况还是他向来温顺听话的大儿子,这下子他脸上的表情变化真是精彩至极,指着宋平东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敢!你这是要毁了咱们宋家才甘心啊!”
宋平东狠狠抹一把脸,再睁眼时里头的怒火如有实质,简直快烧穿眼前人,他的声音却和眸光相反,冷冰冰的,“不,我不想毁了宋家,更不想害了平文跟婉儿,所以爹,你同意分家吧!”
宋茂山当然不会轻易答应。
若是有人问宋茂山这大半年学到什么,那就是他从两个儿子身上学到了人不能一昧态度强硬,必要时虚与委蛇,假装示弱,或者用感情绑架他人,这些都是好法子。
眼看今天宋平东动真格,是铁了心要分家,宋茂山就有些坐不住了!
所以让宋平东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宋茂山向来挺直的后背突然垮下,就如同一座高山突然有崩裂的迹象,他眉眼一松,整个人瞬间多了几分老态。
“……我宋茂山活到这把年纪,为儿女辛劳半辈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好吃好喝地供着,从小就没过过啥苦日子。现在孩子们大了,心也大了,一个两个都不把我这些老东西当回事,要骂就骂,要威胁就威胁,我这辈子啊,也真是活得没劲!”
宋茂山低眉垂目,摆摆手,“走吧!都走吧!孩子们心里没我,强留下也没用,就让我跟你娘再扛几年累几年,哪怕累到吐血,甚至少活几年,我都要把平文婉儿养出来!”
听到宋茂山这番类似“示弱”的言语,宋平东不是没有触动的,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亲生父母,总会有恻隐之心,可偏偏宋茂山这番话雷区太多,生生让宋平东冷下心来。
“爹,你说这话不亏心吗?你为了平文跟婉儿,哪怕折寿都要对他们好,那平生呢?他也是你亲生儿子,你怎么就狠下心把他扫地出门,而且一文钱都不给?你是为了儿女付出很多,但是你付出最多的,难道不是只有平文跟婉儿么!”
“至于我跟巧云平生,从小到大都是娘一个人带大的!后来我跟平生大了些,你送我们去学堂,但是人家先生说我们读书没天分,后来你就看都不看我们兄弟俩一眼,这些,你真当我不记得了么?”
既然说了,宋平东索性说开:“说到平生,他为啥总是跟你吵架,还不是你偏心平文,对他没有好脸色,动辄打骂,平生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你的一丁点错处?”
宋茂山实在不敢置信,曾经懂事孝顺的大儿子,如今竟然这样跟他说话,句句夹木仓带棒,语言犀利无情,丝毫不给他留面子,简直就像是在他脸上重重甩下一巴掌。
“你这个畜生,我可是你老子,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你凭什么用这个态度跟我说话?你真这么有骨气,你就把命还给老子!”
到最后,宋茂山能指望的还是所有父母共同的杀手锏,你的命都是我们给的!你忤逆我,你就是不孝,你就是畜生不如的东西,你就该天打雷劈!
宋平东又不傻,“我为什么要把命给你,生我的是我娘!养大我的还是我娘!你不就出了点银子?这些年我为宋家当牛做马还不够还?实在不行,大不了我以后连本带还给你!”
这回他是真的发了狠,曾经不敢说的大逆不道的话,现在跟倒豆子一般往外说。
宋茂山涨得脸色铁青,偏偏他无法反驳,对于大儿子和二儿子,因为他们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他几乎没关心过,都由田氏养活,哪像他对平文那般细心教养,感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宋平东见宋茂山竟然气得许久说不出话来,毕竟他此行目的是为了分家,便接着道:“爹,如今我也大了,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多说,没意思,我只要你同意分家。”
“你放心,你分多分少我都接受,你也不用担心家里事多没人干,为了娘,我不会放着事不管,让娘累得要死要活!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有自己的家,干不干都是我们自己愿意,旁人没资格强迫我跟我媳妇儿干这干那!”
宋茂山虽然在气头上,但是毕竟心态稳如老□□狗,敏锐地抓到重点,宋平东想分出去,甚至分不到多少东西都没所谓,但是他还会继续帮家里干活,因为他不会任由他娘吃苦!
在宋茂山看来,这分家跟没分家根本没区别,因为他想留下大房唯一的原因就是大房两口子会干活,现在大房甚至愿意主动放弃争夺家产的资格,虽然他本来就不准备给多少,但是大房主动让步,那倒是省去他不少功夫。
这事若是放在从前,他绝对想也不想地拒绝,因为他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除非他想赶人,否则子女决不能有一丝分家的想法。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自己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并且他迟早要把大房分出去,因为从头到尾,他都只准备跟小儿子过。
他手上这笔钱财,除了他和小儿子,他不会让第三个人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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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宋茂山从头到尾思虑一番, 心中便有了计较,只要握住田氏,就相当于握住大房的命门, 大房怎么折腾都翻不出个浪花来。
而对于田氏,他有的是办法让她一辈子逃脱不掉!她的命运,终究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逃无可逃!
既然如此, 他现在让大房分出去也不是不可, 只是他终究是被人逼迫, 这让他如何心甘情愿?
所以他偏不现在就答应,他要让大房多承受几日的煎熬,让他出一口恶气!
于是宋茂山弓着背, 神色颓唐地往长凳一坐, 一只胳膊搭在桌面,闭目摇头,字字泣血一般,“儿女都是债啊!我宋茂山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我现在没心情谈分家的事!更不想见到你!”
宋平东愁眉紧锁, 上前一步,“爹!你……”
宋茂山抬眼一声怒喝, “你要想是想气死你老子, 你现在就分!我不拦着你!”
宋茂山这气势, 仿佛只要宋平东再多说一句, 他直接跟宋平东拼命!
宋平东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在原地站半晌, 最终只能带着满腹怨气离去。
下午姚三春过来看望罗氏, 从罗氏那里得知事情始末, 不过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意外, 如果宋茂山是这么好说话的人,那他也就不是那个老奸巨猾、手毒心黑的宋茂山了!
不过宋茂山没有一口咬死不分家,又没有同意,她们着实有些费解,目前也只能等几天再提了。
只是这样情形对于宋平东夫妻来说,确实有几分煎熬。
不过很快姚三春夫妻很快就被别的事分了心神,因为第二日大丰县又来人了,而且是六个人,而其中一个正是上回王发身旁的小厮。
说来王发最近也是十分之惨,上回王发没买姚三春家的农药,而是回大丰县买那假冒伪劣的,使用后他家种的名贵茶树焉了吧唧,茶尺蠖却不见少,这下子王发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而当他去一趟刘青山和刘仲义两家茶山一看,发现两家茶山茶尺蠖被杀灭得干净彻底,他差点猛汉落泪!
他不就是贪点小便宜,结果咋就沦落到这么惨的境地?
于是王发也不敢起什么幺蛾子了,马不停蹄让自己小厮来老槐树村买农药,虽然现在买恐怕为时晚矣,但能救多少是多少!哪怕多挽救一斤茶叶,那也是值得,要知道这东西多稀罕,多贵啊!
大丰县里跟王发同样想法的人不少,他们再也不敢贪小便宜,纷纷委托熟人走这一趟,让他们捎带农药回去。
都是开门做生意,谁也跟钱没仇,姚三春和宋平生自然是笑脸相迎,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对王发的小厮也没有刁难。
这一趟,又是上千斤农药卖出去,到手一百两出头,姚三春的钱袋子又胖了一些!
只是这一去,姚三春家的农药存货便所剩不多,不过秋茶也快用不上农药了,所以倒不用急。
王发等人前脚离去,这时候宋氏突然拎着装有南瓜和花生的篮子来访,她目送王发等人运着那么些农药离开,一时间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一两农药就十文钱,这么多农药,这得多少钱啊!
姚三春看她这个表情莫名有些瘆得慌,忙问宋氏过来是有什么事,宋氏迅速收拾好表情,笑着道宋巧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后面磨制农药看来是来不了了!
不仅如此,宋氏看重子嗣,所以等家中真正闲下来,她肯定要留在家里照顾宋巧云,而高大壮兄弟早些时候就跟人约好,忙完就去镇上上工,所以眼看高家是没人能过来帮忙了。
对此姚三春夫妻并没有异议,只点头说知道了。
不过宋氏来时送来南瓜和花生,加之宋巧云有喜,姚三春自然不能让她空手而归,才买来的鸡蛋和新收的芝麻和大豆都给宋氏装了些。
宋氏表面喜笑颜开地离开姚三春家,出了院子却暗骂姚三春两口子小气、看不起人,今天一看就赚了不少的银子,出手竟然还这般抠搜!
送走宋氏,宋平生和姚三春坐在堂屋里说事,方才听王发的小厮等人所言,假冒伪劣的五加皮农药效果很差,绝对对不起那么贵的价钱,所以大丰县很多人都去找卖假农药骂人麻烦去了。
别人找卖假农药的人麻烦,卖假农药的自然要找泄露农药方子的人麻烦,这下子甚至都不用他们出手打听,泄露方子的人很快就要掉马甲了!
因为手里有些存款了,所以姚三春夫妻俩这阵子感觉肩头的担子轻了许多,照样是干活,可是心态却和从前很是不同。
这几日还是大太阳,铺晒在打谷场的稻子晒得差不多,于是姚三春夫妻和姚小莲三人分工合作,姚小莲负责将稻子堆整到一起,方便操作,宋平生负责手摇摇柄,操作着风谷车扬稻子,将碎秸秆、瘪粒等杂志剔除,姚三春则负责不断往风谷车漏斗里倒稻子。
风谷车效率比人工扬场效率高得多,不像人工扬场一定要有风,而且是扬好几遍才能弄干净,不过用风谷车也是辛苦,灰尘乱飞弄得灰头土脸不说,宋平生摇了半天,到晚上手臂真有些吃不消。
姚三春心疼自己男人,晚上便让宋平生歇着,自己去弄晚饭,可晚饭端上桌的那一刻他却没忍住笑了。
姚三春厨艺众所周知的差,所以她晚上没炒菜,而是熬了一锅粥,外加一点腌制没多久的韭菜,以及一大盆勉勉强强称得上的菜的“五谷丰登”,里头装着蒸南瓜,蒸花生,蒸地瓜,蒸板栗。
姚小莲倒是没觉得什么,宋平生笑着问姚三春:“姚姚,晚上吃这么多粗粮,胀肚子不说,肚子容易生‘气’,知不知道?”
姚三春笑容霎时僵在脸上,简直欲哭无泪。
最后还是宋平生炒了一道快手菜—韭菜炒鸡蛋,花生和栗子不急着吃,至于南瓜直接被撤下,吃完饭宋平生将南瓜捣碎加面粉,准备明早吃油煎南瓜饼,虽然油重了点,但是偶尔吃点不妨事。
姚三春夫妻小日子过得不错,但是心里还记挂着宋平东分家的事情,只可惜分家之事实在坎坷,隔天宋平东又提了一次,这次宋茂山直接装病,躺床上理都不理他,任由宋平东气得半死。
不得不说,就宋茂山这个难缠的个性倒颇得老赖的精髓,怄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到第四天,宋平东再也忍不住了,他准备再一次向他爹宋茂山提分家,若是他爹还不同意,他也不介意给村里人添点话题。
只是宋平东还没来得及开口,家里又出事,宋婉儿她跳河了!
姚三春夫妻听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河边,就看到一堆人紧围在那低声议论,里头的人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田氏惊恐万分的大哭声。
“婉儿!婉儿!你别吓娘啊!”
宋平生护着姚三春好不容易挤进去,结果就看到宋婉儿紧闭双眼躺在地上,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头发丝软绵绵地贴在脸上,更衬得她脸色一片惨白,没有一点人色。
姚三春看着心中一紧,宋婉儿是不讨人喜欢,但她们也不忍心她年纪轻轻就没了命啊!
姚三春迅速往四周扫一圈,板起脸,忙伸手往后赶人,“大家快让让,大家挤在一起憋得慌,婉儿更喘不上气了!”
周围人听闻,忙往后退开,宋婉儿周围终于空出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