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如同号令,早已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脚夫们,瞬间红了眼。他们抓起手边的扁担、棍棒、石块,甚至徒手,如同决堤的洪水,扑向了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监工和军士。混乱瞬间爆发。
李自秋身先士卒,如同猛虎入羊群,招式狠辣,专攻要害,迅速放倒了数名试图弹压的军官。守卫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迅速被瓦解。他又纵身一跃,站在高处向黑风坳外发射了一枚烟火。
有无数水镜堂的弟子,无声地从山尖尖上冒了出来。训练有素的武林中人混在其中,便使得守军更加不堪一击。
“打开仓库!把粮食都搬走!”江碧同也动员大家,“这是我们活命的根本!”
脚夫们群情激昂,砸开库锁,将里面堆积如山的粮包奋力搬出。
“用他们的车马!”她又指挥着,将缴获的车辆套上牲口。
在两人的组织下,脚夫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他们不仅搬空了黑风坳主仓的存粮,连旁边几个附属仓库也被扫荡一空。庞大的运粮车队,在起义脚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冲出了黑风坳。留下的,是满地狼藉和目瞪口呆、无力阻拦的残存守卫。
这些粮草不曾进城,悄悄被脚夫们转运到水镜堂停靠在江边的大船上。江碧同仔细查阅了粮仓中的账册,只见账册之中写明这些粮草乃是靖王以劳军之名暗自征收的。随后,她也看出发现所谓的劳军粮草数量,与北境边军收到的数量之间存在一个不小的差额,而这差额,想必如今就在他们手中了。
江碧同急于把这些事情告诉冯般若,却不想宋俞一脸恍惚地跟她说:“冯娘子去州牧府上了。”
江碧同:“州牧府????”
州牧府守卫不严,冯般若很容易就翻了进去。这一下午,韩灵智不是见人讨论政事便是在写些什么东西。冯般若始终没有逮到什么机会,直到傍晚时分,老仆给韩灵智送来晚膳,冯般若趁着这片刻闲暇从后窗翻入。韩灵智再转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纸屏之后不知从何时起站了一个少女。她身上穿戴并不如何豪华,只是挽着高马尾,身上是赭色的箭袖衣袍。然而夕阳宛如金水一般,在她周身镀上一层蜜色的光晕。她淡漠地抬起眼看向他,容颜高贵冷峻,宛如是一尊蜜蜡炮制的龙女造像。
韩灵智大脑一片空白,良久之后朝她跪下行礼。
“参见王妃。”
他打量冯般若的瞬间,冯般若也在打量他。韩灵智四十余岁,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面目儒雅敦厚,身形偏瘦,眼下有微微的青黑,仿佛是劳累所致。随后冯般若问他。
“你认识我?”
“半年前上京述职,有幸一睹王妃尊荣。”他谦恭道,冯般若却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他,想到郗道严的态度,她因而有些猜测。
或许是在郗道严落水的那次宫宴上。那时她也算是出尽了风头。
冯般若抬手虚扶一下:“既认得我,便该知我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此刻相州危如累卵,大人想必比谁都清楚。”
韩灵智起身,面露难色:“王妃明鉴,相州之事下官确有耳闻,只是……”
“只是碍于靖王权势,不敢妄动?还是那些因瘟疫无辜而死的百姓,与你无关?”冯般若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内心。
韩灵智立刻道:“王妃明鉴!下官岂是那等人!只是军令如山,无朝廷调令,私自调兵乃是大罪!不瞒王妃,下官早已将相州实情奏呈朝廷,只是如今尚未有信。”
冯般若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难道朝廷一日不回信,你就按兵不动一日?有朝一日,倘若陛下知道了,难道你就能保全自身?靖王在相州所做之事,并非简单的政争,而是散播瘟疫,封锁粮道,意图以万民为刍狗,动摇国本,行谋逆之举!”
“什么?!”韩灵智满目骇然。
“证据确凿!”冯般若斩钉截铁,“靖王与其党羽的密信如今已尽数收录在我手中,其暗中囤积于黑风坳粮草亦已被我派人起出,只要你的手书,便可赶赴相州赈灾。如今相州城内瘟疫横行,百姓易子而食,城外却仍有军队封锁,不让流民出入,药材粮食断绝,你身为一州父母官,这难道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吗?这难道是保境安民的军队该行之道吗?!”
她的话语如有万钧之力,狠狠砸在韩灵智心上。他额头渐渐渗出冷汗,面露动容。
冯般若旋即语气放缓:“韩大人,我今日来,也不光是代表我自己孤身而来。您不妨想想,为什么我会来到此地。我乃皇后的外孙女,我能在此,自然是有皇后的授意。我人在这里,就是朝廷给你的答复。”
“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出兵,剿灭靖王一伙逆贼,赶赴相州赈灾,事成之后,你非但无过,反而是救民于水火、匡扶社稷的功臣!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日清算,你总是靖王谋逆的帮凶。”
“韩大人,我时间不是太多,你尽快想一想,是等着与这人间地狱一同陪葬,还是选择拿起你的剑,为自己,也为百姓搏一个朗朗乾坤,青史留名?!”
韩灵智胸膛剧烈起伏,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最终,他目露决绝,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下官韩灵智!愿听王妃调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62章 佛前伏魔 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你王妃?
冯般若对于他识时务感到甚为满意。
郗道严选择韩灵智, 还有一个原因。韩灵智在朝廷中颇有名望,如今冯般若要咬死靖王谋反, 那么由韩灵智来揭露此事最为稳妥不过了。
宋俞宛如游魂一般去裁缝铺取回了龙袍。因为时间太紧,所以针脚等各个方面都十分粗糙,但是只要上边有五爪金龙的纹样,此物便是靖王谋反的铁证。
宋俞不敢直接跟绣娘说“我要绣个五爪金龙”,只跟她说,“我想绣一条金色的蛇。”
等蛇绣完了,他又建议道:“我觉得这两个地方加两只脚会更好。”
“再加两只。”
“再加一只吧,这样比较艺术,有美感。”
生动地演绎了画蛇添足。
他看到郗道严,忍不住问他:“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谋反吗?”
郗道严正在窗框前看书, 闻言道:“怎么会呢, 宋郎君, 您想多了。”
宋俞怀抱着龙袍,抖落也不是, 拿起来也不是。他哭丧着脸道:“这回由不得我不问为什么了,郗兄, 烦请您告诉我吧,我死也想当个明白鬼。”
郗道严放下书本, 远远地向南瞥了一眼空相寺的方向。大名府的风已然萧瑟, 四处踊跃着一股清新的冷冽, 良久他道:“宋郎君,您也不必着急。明日,您会知道一切的真相。”
夜色如墨,空相寺后山禁地。
在冯般若的授意之下, 韩灵智带领着麾下最精锐的几个斥候正在进行地毯式搜寻。
不一会儿,前方就陆续有人回报:“郡主,发现大量制药器具,还有尸首。”
“死者死状凄惨,面色青黑,与相州瘟疫病患无异。”
还不错,但还不够。
“继续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她下令,随后俯身而下,和几人一起搜寻起来。几人几乎将石窟翻了过来。然而却始终没有找到靖王谋反的罪证。
靖王竟谨慎至此?
时间紧迫,不能再等。她找到一个较之其他显得较为金碧辉煌的石窟,将自己怀中的龙袍掏了出来。她仔仔细细地将龙袍铺到桌上,定睛细看,脑袋瓜登时里“轰”的一声。
这什么玩意儿啊?
衣料勉强是绫罗,只是品质下乘,一看就是几块布拼到一起的。绣工又莫测,上头这个龙……
说是龙吧,它却形容柔软,一双软绵绵的大眼睛。说是像蛇吧。偏偏头上长角,又长了六个脚爪。
冯般若一言难尽地偏过了头。
“你们几个,来看看这是什么。”她出门打了个呼哨,随后韩灵智带着两个暗卫向她走来。目睹如此的一件衣服,大家都不太确定的样子。
“这是龙袍吧?”
“应该是吧?这也不像蟒袍啊?”
“我看像是蛇袍。”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罢了是由冯般若拍板:“此物一定就是龙袍了。说不定是什么绣工不佳的人给靖王绣的,所以他格外珍藏了起来。”
“有理,不愧是王妃。”大家纷纷拍起她的马屁。
冯般若难得生出一丝羞愧。
翌日,转轮天王殿开光大典。
轮转圣王乃是“护持正法、统御四方”的象征,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以正法治世的理想君主。殿内金光熠熠,檀香袅袅,万丈佛光映照法身,一时之间恍如光明神国。巨大的转轮天王像垂眸俯瞰,宝相庄严,吟哦之声不绝于耳。而在那常人难以企及的佛像背后、厚重的帷幔阴影之中,冯般若正盘膝坐在那里。
她昨夜来的时候,已经先被此情此景震惊过了。彼时她还没有推开大殿,隔着一扇门,就有无尽佛光倾斜而下,照得她的周身暖意融融,仿佛有无尽神圣自光中而来。
此刻靖王手捧祭文,志得意满,仿佛已见龙椅在望,一步一步走进光明之中。
他比过去老得多了,此刻的神情也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样子。她过去见他时,他总是笑呵呵地,一双眼睛望着她,流露出一点慈爱的神情。可是现如今,那点慈爱早已化为泡影,他站在她面前,但看不到她,只有她和轮转圣王能够看见他此刻眉眼之中的志得意满。
熏天的权欲几乎让她睁不开眼,渐渐就要垂下泪来。
靖王在漫天的祝祷声中缓缓上前,他嘴角的微笑再也压制不住,他听着那些齐整的经文,此刻几乎与满天神佛站在一处。而就在他心神最为松懈,距离那佛像巨掌最近的一刻。
“哐当!”
从轮转圣王的头顶跃下一个少女,她红衣猎猎,手持一根法杖,长发飘忽在脑后,宛如一个轻盈的鬼魅,又宛如一只赭色的神兽。她越过无尽檀香点燃的白雾屏障,斩破他面前的一切幻想。
“谁?!”
“是我!”冯般若道。
“慧能?”靖王一怔,随后笑了。
冯般若亦笑了。
“我是冯般若。”她道。
瞬息之间,杀机迸现。帷幔翻飞之间风声猎猎,由梁上另外跃下数十名甲士,如同神兵天降,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将佛殿照得雪亮。门外,靖王那两名心腹护卫甚至来不及发出警报,就被早已埋伏在侧的军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脖子。
靖王扫过周围杀气腾腾的甲士,最终落在自轮转圣王头上跃下的冯般若身上,“郡主如今是要造反吗?!”
“造反?”冯般若笑了一声,“殿下,看来你不仅擅长在佛前妄语,更擅长颠倒黑白。”
“昨夜我在后山的石窟之中找到了些东西,您想看看吗?”她笑道,“您藏它藏得真严实,差点连我都没有把它找出来。但是既然如今我找到了,就必不能轻轻放下了。”
“你找到了什么?”靖王面色一沉。
韩灵智此刻已经突破前院的驻军,提刀而来,闻言接了一句:“是龙袍。”
“龙袍!”人群中发出压抑的惊呼。
冯般若从自己的怀中抽出明黄色的龙袍一角,靖王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物。他大惊失色道:“怎么会,它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靖王殿下,难道以为这世上就真的有不透风的墙吗?”冯般若截断他的话,步步紧逼,语气凌厉如刀,“除了这龙袍之外,后山石窟之内,尽是你用活人试药、炮制瘟疫、戕害相州无数生灵的魔窟!”
她目光如电:“你散播瘟疫,私制龙袍,窥伺神器。事到如今,靖王,你还有何话说?!”
靖王看着那件凭空出现的龙袍,看着周围刀剑的寒光,看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这一刻尽数被冯般若击碎,他身体剧烈摇晃,猛地跌坐在地,喉头咯咯作响,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靖王殿下,”冯般若笑道,“愿赌服输吧。”
靖王惊怒交加,脚下猛地一踩机关,地上无端裂出一道空隙,原是他早为东窗事发预备的密道。他欲从密道遁走,却不及冯般若手快,冯般若手中法杖化作一道金光脱手,“锵”的一声将他后心死死钉入金砖。
靖王已死。大名叛军宛如群龙无首,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韩灵智走进大殿中来,冯般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就说了,那东西是龙袍吧?”
韩灵智道:“如今靖王伏诛,王妃当居首功。这龙袍,可能需要下官代持,作为物证择日呈送上京。”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她将龙袍递给他,周遭无论是僧侣还是军士,都不敢多看那龙袍一眼,因而谁也没发现那姿态扭曲诡异的龙。
她走出大殿的门,又看见伫立在大殿之后的四人。唯有郗道严脸上显出个真心的笑意:“恭喜您,功成行满,百举百捷。”
其余几人神情恍惚,许久之后是江碧同首先问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冯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