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底的柔然人对此一无所知。经过前一个夜晚的对垒,此刻柔然人疲马倦,正在原处休整。时不我待,冯般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拈弓搭箭,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咻——嘭!
早已迂回到位的韩紫英部,如同猛虎出闸, 从柔然人毫无防备的侧后方发起了雷霆猛攻。箭雨倾泻, 刀光闪烁, 瞬间将柔然人的阵型搅得大乱。就在同一刻, 占据制高点的冯般若也下令放箭,密集的箭矢从天而降, 底下的柔然部队登时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杀!”谷底被困的士兵见到援军,绝处逢生, 士气大振,虽事前并非通气, 但在此刻, 仍是发起了反击。
柔然人猝不及防, 腹背受敌,又遭到来自头顶的打击,顿时陷入极度混乱,伤亡惨重。首领见势不妙, 试图向谷口方向突围。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柳青等人精心布置的陷阱。绊马索拉起,冲在前面的柔然骑兵人仰马翻,紧接着陷坑和密集的箭雨又给了他们当头一棒。突围瞬间变成了溃败。
战斗很快结束。柔然游骑大部被歼,少数残兵狼狈逃窜。
冯般若带人从山顶下来,与韩紫英、柳青汇合。女兵们虽然个个脸色发白,有些人身上还带了轻伤,精神状态颇佳,每一个都抬头仰望她,双目在血与火之中绽放出幽幽的火光。
“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带上俘虏和战利品,撤退!”冯般若道。
“是。”众人齐声应道。
冯般若第一次带兵出征便逢大捷,心情畅快不已。由于从始至终没有真刀真枪的和柔然进行搏斗,即便是此前从未见过血的娘子军也勉强可以接受。大家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炽热,她原本只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能像今天这样,指挥一支部队,又在沙场之上如此神勇,任谁都觉得难以想象。
回城以后,郗道严正在庭院中等她。
今日一早,庭院中又下了一层薄雪。院子里的红梅开了,为阴沉沉的天色点染出一丝明艳和萧楚。郗道严正在廊下看花,身上披着石青色的鹤氅,愈发显得他面色青白如玉,宛如个冰肌雪塑的美人,仿佛风一吹,他便会跟着一起消散了。
听见她走向他的脚步声,他迟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去隔壁院子里摘了一朵花。
“是,很顺利。”她笑道。
隔着满院白雪,两人相视无话。雪片如同鹅毛一般飘散在金玉回廊之间,也落到她的头发、眼睫上。大地上无数浮华、焦躁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都被大雪给埋葬了,深深雪色之中,仿佛只剩下她,和一树梅花。
良久他咳嗽起来,冯般若这才上前搀扶他。郗道严咳了一会儿,随后牵着她的衣角,领着她慢吞吞地走回花榭之中。穿过屏风,有侍女分别走到屏风的两侧,各为他们换下了被雪打湿的衣服,随后纸屏被人撤掉,两人相对而立,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和过去一样。
但也有些东西已经完全不同了。
冯般若走到他身侧,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的沙盘。那里是整个北疆的各处城池、高山、河流、湖泊和深谷。再过不久,她会一人一马,一一丈量过这里的每寸土地,每一寸土地也都会印上她的马蹄、汗水,甚至鲜血。
郗道严道:“今日您带去的是我的二百私兵,他们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您要投军,他们不能同行。但是无妨,我已经都计划好了。”
“明日一早,您救下的那支小队的队正会来明王楼。他会当面回报我昨夜您的义举。我随后会以义民之名嘉奖予您,并将您投入清河大营,委以校尉之职。”
冯般若迟疑:“我才来,你就给我校尉之职,会不会有人不服?”
“所以才需要有人到处去宣扬您的义举。”
他道:“这是明日队正才能前来汇报的原因。”
冯般若想了想,做校尉,总比她从小兵开始做要节省时间,因此她自然应下了。
随后郗道严又叮嘱她:“清河大营条件艰苦,您可按照计划在清河大营施策。但有一点,为了使您更好立威,我就不能出面了,一切都需要靠您自己。”
“没问题。”冯般若满口答应,“我搞得定。”
郗道严又道:“每日戌时,需要您来明王楼找我。”
“为什么?”冯般若问。
“为人将帅,和做兵卒不同。”他道,“治军之术亦需要长期历练,我多少比您多上过两次战场,我在,您会少走些弯路。”
“好。”冯般若应下。
“今日以后,您就不再是冯般若,而是马慈观。”
“我会竭尽全力辅佐您,帮助您,能让您在最短的时间成为一统北疆的将帅。”他向她承诺,“在这个过程中,您或许会受很多苦,但我向您保证,您所经受的一切,我都会与您一同领受。”
冯般若有些不明白他的话,但仍然点了点头。
“好。”
郗道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继续推行。第二日,当日被冯般若救下的那个队正声泪俱下地在郗道严与臣僚议事的时候,将义民马慈观的壮举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他说完了,众人甚为震撼。
“没想到一个少女,竟能勇斗柔然□□!真是非同凡响啊!”
“这少女英武非凡,倘若泯没在民间,岂不可惜?”
“请郡王无论如何要寻到这位少女,我们北海大军,正需要她这样的人才。”
……
在一众溜须拍马之中,也难免传来一些耿直的声音。
“可她是个女子,如何能进军营当兵呢?”
北海郡都尉事立刻正色斥责他:“女子又如何!这样英勇的女子,岂不胜过十个男子!我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另有人也道:“是啊,现如今我们北海郡国家家从戎,年轻男子每年都有伤亡,回乡以后又无法从事生产劳动。既然如此,如有勇武妇人可以英勇上前,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将其拒之门外呢?”
说着还有人当场跪下向郗道严请命:“请郡王下旨表彰这位义民,并将其纳入清河大营!”
大殿中心的郗道严将面目隐藏在冠冕之下,底下众臣屏气吞声,静候他发话。繁复华丽的冠冕遮住他,一时连他的眉眼都看不见,仿佛掩藏在青珠冕旒之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瓷白的脸,整张脸上只有殷红的、凉薄的唇。而那张嘴唇一张一合,弹指间便要杀人。
良久之后他微微笑了,在没有面目的一张脸上掀起一个欣慰的弧度。
“好,那就依你们所言吧。”
他道:“本王也想看看这样一位神奇的女子,能在清河大营中成什么事。”
“郡王贤明。”
再过两日,冯般若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里,一脸莫名其妙地被人引入了清河大营。郗道严没有亲自出面,只有一大帮她不认识的小官围着她吹捧。
“马娘子真是少年奇才啊,没想到竟然这样年轻。”
“我们整个北海国所有的年轻人都该向马娘子学习,我提议明个儿也让马娘子去公学里给年轻人们上上课,好好教导教导他们。”
“你们都叫错了,以后该叫她做马校尉。马校尉即日便要入清河大营中领军射声营,麾下二百余人,我等还要靠马校尉多多关照啊。”
“这几位就是马校尉的姊妹吧?果然个个品貌非凡,今后要请各位姊妹多多关照啦。”
即便昔年在上京城,也没有人曾这样吹捧过她,冯般若不免有些飘飘然。等送走了这些小官,冯般若上前领了属于自己的二百个兵卒,就来到校场上。清河大营位处北海郡国腹地,专司拱卫郡王府、弹压山匪,兼护商道之职。营垒依漯水而筑,夯土为垣,外掘三重护营堑,内分五校营区。
屯骑营列阵于东,其卒皆佩环首刀、跨汗血马,善奔袭;步兵营据中,卒持长戟、负橹盾,专司营垒戍守;越骑营屯西,善骑射,常巡运道,防劫盐之寇;长水营扼渡口,备楼船十艘、走舸二十,专护漕运粮秣;最后便是冯般若所在的射声营,隐于密林之中,卒皆轻甲劲弩,善伏射,为奇兵之用。
营中共有兵卒三千二百,每季度更番休整,有时候和柔然关系紧张便会增募流民精壮,临时扩至五千余。跟上京城比不算多,但是相比正常边疆重镇而言,则显得少得可怜。
冯般若想组建的正是一支轻甲骑兵。她麾下将来远不止这十二个女子,未来若真让这些女子持长戟上阵杀敌,恐怕能胜任者寥寥。可轻甲骑兵不同,常做奇袭使用,立功快,对将士的要求也多以敏捷轻快为要。
如今她巡视自己这二百个兵卒,只见个个面黄肌瘦,站都站不稳,何谈上阵杀敌呢?她不禁蹙眉。
只是她看着这些兵卒发愁,这些兵卒看着她也发愁。
本以为要来的义民校尉会是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不想如今来的竟是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她手上连多个茧子都欠奉,如何带着他们上阵立功呢?众人难免沮丧,个个垂头丧气,视她精心准备的动员讲话如无物。还引来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士气低迷到了谷底,连她身后的女兵们都感受到了这股消极的气氛,一个接一个地蹙起了眉头。
第68章 练兵有道 我早知道,您一定做得到。……
冯般若将台下的一切尽收眼底。此刻她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在军营里,比的还是谁的拳头硬。
她抬起手, 指向校场边缘那排练习用的石锁里头最轻的也有五十斤,最重的足有百斤。
“你,你,还有你!”她随手点了前排三个看起来最为高壮,眼神也最为桀骜不驯的兵卒,“出列!”
三人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拿起石锁,绕校场走一圈。”冯般若命令道。
三人面露难色,其中一人勉强抱起一个五十斤的石锁, 走了十几步便气喘吁吁, 不得不放下。另外两人尝试去抬更重的, 更是脸憋得通红, 步履蹒跚,没走多远就宣告放弃, 站在原地,满脸臊红。
校场上响起一阵细微的嘘声。
冯般若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缓步走下点将台,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走到那最大的百斤石锁前。她没有像男子那般扎马沉腰, 只是微微俯身, 白皙修长的手指扣住石锁的把手, 腰腹微一用力。
在两百双骤然瞪大的眼睛注视下,那沉重的百斤石锁竟被她单手稳稳提起,紧接着,她手臂一挥, 石锁被轻松地举过头顶。
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
她扛着石锁,步伐稳健,速度甚至比刚才那三人还要快上几分,轻松地绕场走完一圈。回到原点时,她面不红,气不喘,随手将石锁丢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她目光扫过全场,看着那些几乎要惊掉下巴的兵卒:“有谁不服?可以上前来跟我练一练。举个石锁不算什么,我今个儿第一天来,不治你们操练懈怠之罪。”
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先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低低的惊叹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冯般若不再多言,足尖在地上轻点,她也不必回头看,仿佛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飞到点将台上,随后,声音陡然拔高:“还有人不服么?倘若不服可以上前来,我陪你练到服气为止。”
“亏你们还是军士,做出这副臊眉搭眼的样子给谁看?你们不觉得丢脸,我还觉得丢脸。这里是射声营,不是难民场。”
“力气,可以练!身体,可以养!”
“我马慈观,别的不敢说,但能让你们吃饱饭,能让你们穿上暖和的衣服,能让你们拿起像样的武器。”
“至于能不能把你们练成一支撕开敌阵的箭。”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渐渐抬起来的脸,“那要看你们自己,有没有这个种。”
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苍穹,厉声喝道:“告诉我,你们是想继续当任人宰割的绵羊,还是想跟着我,成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猎鹰?!”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微弱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想……想当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汇合成一片虽然参差不齐,却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嘶吼:
“不要任人宰割!想当猎鹰!”
“既然想当猎鹰。”冯般若道,“那就跑起来,别在这儿站着不动。下肢无力如何骑得动马,双手软弱如何拿得稳弓?把你们的看家功夫拿出来!”
她话音未落,手中马鞭已凌空抽响,发出清脆的爆鸣,惊得前排几个兵卒一哆嗦。
“所有人听令!”江碧同适时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地重复冯般若的命令,“绕校场,二十圈,现在开始。”
哀嚎声尚未出口,冯般若冰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最后跑完的二十人,今晚没他的饭。”
饥饿的威胁远比任何鼓舞都更有效。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开始混乱地向前奔跑。起初的几步歪歪扭扭,喘气声此起彼伏,队伍松散得不堪入目。
冯般若没有站在高台上观望,她翻身跃上亲兵牵来的战马,策马跟在奔跑的队伍外侧。马鞭并未真的抽到人身上,但那破空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冯般若看得住这些兵卒并非全非庸才,有个别不错的,只是由于长期的饥饿和轻忽呈现出不健康的状态。看来想养好这支兵,她还要花不少钱。
跑到第五圈,已经有人开始掉队,步履蹒跚。
“碧同。”冯般若头也不回地喊道。
“在!”江碧同立刻驱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