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佳佳语气冷静到近乎锐利:“可是,我水性很好啊。别说是从桥上坠到河里,就是从更高的地方掉进河里,我也是安全的,我不需要任何人救我。”
她扫向四周,厂门口的人群越聚越多,既有熟悉的工人子弟,也有闻声来看热闹的群众,她挺直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今天早上我骑车经过胜利桥,看见一个抱着襁褓的中年女人在讨饭,她啃着一块干硬的窝头,我心里不忍,就停车把身上带的糖、钱和粮票都给了她。我只想帮她吃上一顿饱饭,可她突然把我推下了桥,还骑走了我的自行车。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并没有慌。我妈从小教我学游泳,我对自己有信心,完全可以游上岸。可我刚落水,就有一个很丑很胖的秃头男人跳下来,嬉皮笑脸地说要‘英雄救美’,岸上还有两个青年跟着起哄,嚷嚷着‘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我不敢上岸,在水里我还能自保,一旦上了岸,我根本跑不过他们的包围圈。我只能顺着护城河拼命往下游。
中途有人从前面拦截,我别无选择,只能一次次潜水躲开,拼命突围。游到河道分岔口,我几乎全程潜泳,实在憋不住才悄悄探出鼻尖换气,他们或许是以为我淹死了,或许是找不到我的踪迹,我也终于甩掉了他们。
我一直游到团结路公安局附近才敢上岸,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报案。”
她看向胡金水的母亲,目光如炬:“请你告诉我,你儿子为什么要跟着那帮人追我?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那么多人在一起,他出了事,为什么没有人救他?
我究竟何错之有?”
第59章
大家都不是傻子, 郁佳佳说的这么清楚,谁心里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道道目光刺向胡金水的母亲,先前那点怜悯早已消失殆尽, 只剩下赤裸裸的鄙夷。原本不知道内情,虽然不信郁佳佳会害人, 但看她哭天抢地的模样, 多少还觉得胡家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很是可怜。此刻真相大白, 谁还会同情他们啊。
死了也是活该!
一个老太太‘呸’了一口,“你说啊, 你儿子到底干了什么勾当?人家有什么错啊?”
胡金水母亲脸色难看, 她其实也猜到了, 但她儿子不能白死, 总得有人承担这罪过, 总得让朱主任出了这口恶气。
她眼睛充血,带着满腔的恨意:“你血口喷人!朱主任分明是好心救人!我家金水也是为了救你才遭的难!是你这个不要脸的骚狐狸,故意扭扭捏捏勾引人, 把我儿子害死了!”
人群中的路远嗤笑一声, 这人蠢的像猪, 都不用引导, 自己就交代了。
众人看向胡金水母亲的眼神都变了,朱主任?谁?
刘卫东还真认识, 县革委会的朱劲松, 他看向李厂长, 只见他神色平静,显然是早已知晓,再看向眸子微红的郁佳佳, 快速的权衡利弊后,他陡然拔高音量:“哪个朱主任?仗着手里有点权,就敢这样无法无天的欺压工人阶级?一个秃顶的老男人,带着一帮青壮年去河里围堵一个小姑娘,这不叫救人,这分明是是威逼!是公然耍流氓!
现在是新中国!是主席领导下的新中国!是工人农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别想再搞封建压迫、欺男霸女那一套!
朱主任要是觉得手里有权就能随便欺负我们工人、欺负老百姓。
我们绝不答应!工人阶级绝不答应!老百姓绝不答应!主席绝不答应!”
他这番话太有力量了,大家听得热血沸腾:“我们绝不答应!工人阶级绝不答应!老百姓绝不答应!主席绝不答应!”
刘卫东高喊:“主席万岁,新中国万岁。”
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这句话,回荡在整个轧钢厂的上空。
胡家人慌了,胡母绝望喊道:“不是的,你们不要听他胡说,是郁佳佳故意坠入河里,故意勾引别人救她。”
胡老太真想一头撞死在轧钢厂的大门,可她动不了,那些按着她的人对她再没有怜悯之心,这一家子都没有好东西,直接拿着绳子把胡老太给捆上了。
其他试图自杀的,也都被绑了起来。
其实这些人哪里舍得死啊,不过是用死来威胁轧钢厂,见血了,事情就闹大了。
轧钢厂怎么可能给他们机会。
胡家那几个原本还想帮腔的亲戚,一见这阵势,都害怕了,有反应快的,脚底抹油就想溜,可工人们不让他们溜走,都被堵在了人群中。
如今在众人眼里,他们胡家就是一窝思想腐朽、需要彻底改造的坏分子!
不知道是谁踹了一脚门板,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其他人也都朝着白布下的胡金水踢打。
程秀英带着保卫科的人阻拦,不能发生冲撞,人太多了,万一出了人命,就坏事了。
胡母又惊又惧,心声退意,想让人抬着胡金水离开,“算了,放我们离开,我们不闹了。”
可惜,晚了!
胡家人被控制在轧钢厂,那朱主任呢?这事情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卫东做了第一步,已经把朱主任得罪死了,那就要继续第二步,把朱劲松给揪下台,“朱主任到底是谁?”
远处,一个妇人抱着一个木盒子脚步蹒跚走来,她头发苍白,衣衫虽然破旧,但洗的很干净,整个人消瘦的仿佛能被一阵风给吹飞,她很快就走到了人群外边:“能让我进去吗?我想让我丈夫女儿看看胡金水那个畜生。”
外边站着的几个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
她抚摸着怀里的盒子,“我的女儿去年掉进河里的。”
众人看向她怀里的木盒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散开,让她抱着盒子走了进去。
她走进去后,看向门板上的尸体:“原来你也会死啊。”她扭头看向胡金水的母亲,“你还记得我吗?我这条腿就是你打断的。”
胡母瞳孔放大,“你,你……”
妇人:“你想问我怎么会活着吗?我确实差点死了,现在即便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她望向郁佳佳,枯寂的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灰:“真好啊,你会游泳,也很勇敢,逃掉了。我的女儿,她运气不好,没能逃掉。最后……最后还是落进那条河里。他们都说是我女儿失足,可我不信。
他们连一具尸首都没还给我。”
她声音哑得厉害,像碎玻璃一点点磨着人心。
郁佳佳看着她紧紧搂在怀里的木盒子,那盒子不大,却仿佛装下了一个人一生的重量。一股剧烈的悲伤和愤怒哽住了她的喉咙,她张了张嘴,眼泪先于话语跌落。
“我……”她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滚烫,“对不起。我没能,我没能拉住她。”
妇人怔怔的看着郁佳佳:“傻孩子,你怎么拉住她呢?如果当时能有人拉她一把,我的女儿就不会死了。”
她的女儿叫夏晚棠,落水的时候,还在读初二。她也是被人推下水的,被朱劲松占尽便宜后从水里救了上来,身上都没有几件衣服了,被朱劲松的衣服裹着抱上来的。
夏晚棠的父母只有这一个女儿,便是夏晚棠失了名声,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朱劲松那样的畜生。
但朱劲松没打算放过夏家,夏晚棠的父亲在上工的时候,被打成了敌.特,畏罪逃跑时被倒下的榨油机器砸死了。
夏母被榨油厂开除。
母女俩作为敌.特的妻女,都被革委会批..斗,但夏母从没有见过夏晚棠。
等再次听到夏晚棠消息的时候,是夏晚棠跳河自杀了。
夏母疯疯癫癫,反倒没有人管她,她没有见到丈夫的尸体,也没有看到女儿的尸体,连丈夫女儿生前的东西,她也没有多少,一个盒子都没有装满。
她自杀了很多次,可她命大,怎么都死不了。
她往革委会放过火,她往朱劲松身上泼过粪,后来她就很难靠近朱劲松了,她开始找胡家,往胡家扔死老鼠,扔粪便,扔一切脏东西,这些也不解恨,她差一点就捅死了胡金水,可惜,胡金水没有死,只受了皮外伤,她也被胡金水的父母用棍子打得半死,最后扔到了郊区荒野地里。
她的命太硬了,这都不死,被一个老大夫捡了回去,喝了几幅中药,她就挺了过来。
她活着有什么用呢?可她不甘心啊,她丈夫女儿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啊,她知道她丈夫女儿的尸体一定跟她一样,被扔到了哪个荒山野岭。
老大夫劝她活下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改变的!坏人不会永远当权的,活着才有希望。
夏母没有等来改变,但她等到了转机,有人问她愿不愿意指正朱劲松,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帮忙找到他丈夫女儿的尸体。
她愿意啊,她做梦都盼着有这么一天,她要为女儿报仇,她要还丈夫清白,她想一家三口能埋葬在一起。
夏母要把木盒子放在了地上,郁佳佳赶紧接了木盒子。
夏母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可这会儿又落了泪,她女儿要是活着,应该跟眼前的姑娘差不多大,她的女儿也是这么善良,这么漂亮。
夏母手里没有了木盒子,仿佛被打开了封印一样,整个人充满了戾气,她冲向了胡父胡母,抬手就往他们脸上扇,‘啪啪啪’的都是巴掌声。
胡父胡母都被捆着呢,拼命挣扎,被工人们给按住了,让他们没地方躲避。
夏母把两人的脸都扇肿了,这才看向门板上的胡金水,死了还有白布盖着呢,死了还能找回来全尸。
她不该有全尸啊,她捡起一块砖头,照着胡金水的脸砸去。
其他人就当没有看到,砸就砸吧,反正都死了。
程秀英挡在四宝和厂长前面,别被胡金水那肮脏的血肉溅在身上了。
胡老太和胡母哭嚎一片,跪下来求夏母饶了胡金水吧,他都已经死了。
终于,夏母扔掉了石头,她望着手上的血渣子,眼前浮现除了胡金水那张扯高气扬的脸。
当初告诉夏母晚棠自杀的人,就是胡金水,他说,晚棠很白,腰窝的胎记很诱人,他还说,晚棠真有意思,被这么糟蹋,她都不想死。把她按在河里,她都要拼命往岸上爬。
可她得病了,没法伺候人,还是死了最好。
夏母将手上的脏血蹭在了白布上,旁边的工人赶紧打开杯子,用水帮她把手冲干净,她用一双干净的手重新抱回了木盒子。
她站在忍群众,平静的说道:“我要实名举报县革委会主任朱劲松。
第一:他假借‘抄家’之名,行巧取豪夺之实。多次带领下属以搜查为名,闯入我家,将家中财物洗劫一空,中饱私囊。
第二:他陷害无辜群众。将我丈夫污蔑为‘敌特分子’,滥用专政手段,害人性命。
第三:他道德败坏,糜烂堕落。借职权威..逼强..奸妇女,完全丧失了一个人的基本底线。”
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寂静了,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朱主任,竟然是革委会的主任!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厂长也豁出去了,成则更进一步,败则下放农场吧。
他向前一步,神情庄重:“同志们!朱劲松一伙的罪行必须彻底清算!他们不仅欺压群众,更把黑手伸向我们工人阶级,这是我们绝不能容忍的!誓死捍卫主席!坚决打倒朱劲松!彻底铲除一切黑恶势力!”
刘卫东抓住时机,举起右拳高呼:“誓死捍卫主席!坚决打倒朱劲松!彻底铲除一切黑恶势力!”
轧钢厂的工人们一起高声呼喊,矛头彻底对准革委会朱劲松。
贺梁已经带着公安来了,协同保卫科一起维持秩序,贺梁道:“我们已经紧急向上级军事管制委员会汇报了朱劲松的问题。我们坚信,在军管会的领导下,一定能查清事实,捍卫主席的革命路线,给广大革命群众一个交代。”
涉及到县革委会主任的问题,只能由上级革委会或者军管会来处理。
贺梁试图疏散群众,大量群众聚集,很容易出问题,但是大家只想立刻拉下朱劲松这个害群之马,立刻把朱劲松处置了!
刘卫东振臂一挥:“咱们去革委会,抓住朱劲松!”
群众都跟着往革委会去了。
胡家人都被绑了起来,暂时押在个轧钢厂等着清算,胡金水的尸体就算了,留在轧钢厂太晦气了,被好心人给抬到郊区的废旧老屠宰场里挖个坑埋了。
反正胡家人最近也没有机会处理,总不能让尸体放在外头发臭吧。
至于埋在了哪里,大家也比较着急,忘了在哪里了,就让胡金水跟着牲畜们永远的留在屠宰场吧。
程秀英留下一队看守轧钢厂,她带着二队跟着一起去革委会,保护群众安全,避免发生更大的冲突。
其实就是跟着大家一起收拾朱劲松。
这年代,造..反有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