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天到冬天,晚上小喜起床来添炭盆,都冻的自跺脚,见小姐还在书案上,她忙上前在暖手炉里放了炭,递了过去。
说起来妙真在现代都还没有这般努力,在古代却不得不如此,女孩儿家多半十六七岁就出嫁了。嫁人之后,生儿育女自不必说,多少妇人得病又讳疾,她且不说替天下女子看病那样宏大的志向,就是替自己看病调理也好。
把最后一段看完,听到更夫打更说子时了,她才到床上歇下。
辰时起来后,小桃把小袄从暖好的被窝拿出来,素绸为里子,中间絮三两丝绵,外面再用素缎做表里,外面再罩一件嫩芽黄的衬袄,衬袄外面罩一件桃红的大氅。
徐家二房的日子算是比以前好过多了,徐二鹏曾经受过苦,听说他小时候读书就因为家里穷,穿的袄儿太薄太旧,以至于常年拖着鼻涕,走路都蜷缩着。
所以一入冬,他就拿了十两银子专门扯布请裁缝,妙真这里就得了一件兔毛的皮袄,两件小袄,一件绵的衬袄,一件厚比甲。
苏州不是北方,即便进了腊月,虽然冷,但是还没有下雪,她穿了两层夹袄就已经够了。小桃从外端了早点来,一样香葱花卷,一样胡桃粥,一碟炒鸡蛋。
“你们吃了没有?”妙真问起。
小喜和小桃都笑道:“我们不急,先送姑娘去学里,回来再吃。”
她们俩都是送小姐去学里后,回来还要洗衣裳、洒扫、做些针线,还好她们的小姐也是知书达理的,徐家也从不作践下人,比在家里强多了。
到了学里之后,童盼儿嘴里正吃着肉包子,因为太烫了,所以龇牙咧嘴的。
妙真解下大氅放一旁,又笑道:“你胆子肥了,仇娘子茹素,你在这里吃肉馒头。”
“早上起晚了,就索性让丫头找骆驼担子的小贩买的。”童盼儿大大咧咧的。
妙真却知晓童盼儿虽然是监生的女儿,其父还在苏州府做经历,但是她是庶出,原配无所出,所以典了妾来,那个妾运气不好,生了盼儿人就没了。她养在童太太的膝下,偏童家太太之后又生了一儿一女。
都说因为她是引着儿子来的,童太太也是一意养着她,什么都和自己儿女一样,到底不是亲娘,童盼儿在家的日子过的也并不是很遂意,只是她心胸宽广,什么都不放在心里。
她三下五除二用完包子之后,又噎着了,妙真赶紧帮她捶背,又见外面汪榭和林小小一道过来的。
马玉兰家里住的最近,反而来的最迟。
林小小打趣道:“又磨洋工去了。”
“哪儿能啊,是我家里有亲戚来了,我娘准备了四十碟吃的,就是我们也要陪客,还请了两个唱曲儿的,我睡的太晚了,可不就爬不起来了么?”马玉兰边说还边打哈欠。
大家都纷纷咋舌,又问是什么亲戚。
马玉兰左右逡巡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才道:“那家的老太太和我家祖母是堂姐妹,不过,我们家从我祖父那一带就败落了,人家却是步步高升,做到京里的大官了,但听说在京里得罪人就回来了。说来也怪,他们家原籍无锡,这回却要在咱们苏州住下。”
“咱们苏州好嘛,天下人谁不爱咱们苏样。”童盼儿笑道。
众人也都笑了。
临近年关,这是她们家头一次自家过年,很是热闹,早早的就买了两头羊回来,两只鹅回来,再不提廊下挂着的腊肉、腊鱼、腊肠,梅氏打发人买了不少虎丘的春盘提盒回来,大小各两幅,有甜瓜瓣样式的,还有红漆菊花瓣样式的。
难得女学散馆了,茹夫人那边也说有事,妙真可以在家歇息几日,她便拿着鞋面在梅氏这里做针线。
这是准备给茹氏做两双鞋的,鞋底让丰娘纳的,鞋面是她绣的,大红缎子底绣八宝花纹的尖嘴凤翘弓鞋,再一双素绸莲纹云头的弓鞋。
梅氏正说呢:“你在仇娘子那里倒是把绣活做会了,我就担心你这些。”
“仇娘子什么都教,原先女儿厨房也没下过呢,如今还能做几色点心,馄饨、素斋,也不枉学了一遭了。”妙真笑道。
梅氏打趣道:“你现下比你三婶还能干,她尚且没法做一双鞋的。”
读书的时候妙真是亲戚聚会一概不去的,梅氏就零碎说了好些事情给她听,什么大伯父常到家里蹭饭,因为大伯母和妙云姐姐总不回来,三婶和胥吏打了一架,还追着人家拿刀砍,后来三叔赔情赔钱才得以照常开。
乔姨夫又在杭州府纳了个小妾,不算外面的,带回家的现在算来已经是第五房了,说乔姨母的脸黑的跟墨汁似的,但还要装着贤惠。
这些八卦也是调剂生活的,妙真听的津津有味。
不过,她也说起隔壁的事儿:“前几日听马姐姐说她们家来了贵客,家里四十个碟子的菜,还叫了人来弹唱,排场够大的,您知晓是谁吗?”
“传的沸沸扬扬的,我自然知晓,还带着两个孙儿一起回来的,把胥门附近的一处宅子买下来了,正在修葺,就暂时住你马姐姐家。”
一语未了,外面马太太的丫头过来了,找梅氏要腌制的春不老。
梅氏每一年腌制的春不老,都比别家的好吃清爽下饭,因此每年都有人专门拿着碗上门讨要,马太太是邻居,和梅氏关系好,所以梅氏当即让人送了一瓮过去。
马家的丫头还说是她们家的客人嘴里没味,不知怎么吃了梅氏的春不老,竟然吃下去一碗饭,马太太这才过来要的。
小年过完,妙真的鞋子做好了,她娘带着节礼一起去了茹夫人处,茹夫人见了她做的鞋子很是喜欢,还道:“针脚细密,鞋面样子配的也好,徐太太,我都想把妙真抢来做我的女儿了。”
妙真忙谦虚道:“弟子才学绣花没多久,只怕手艺不精,承蒙师傅不弃。”
其实茹氏对她教的很悉心,但是每逢去大户人家出外诊,带的人却是茹惜娘。而茹惜娘一开始对她很友好,后来发现她学的很快,就有些别扭了,时常也是藏着掖着。
妙真原本也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现代她爸妈离婚,起初她还别扭,为她们给抚养费不积极,怪自己用多了钱伤心,后来等出了社会才知道,管她说什么,拿到钱就是真的。
现在也是这般,茹氏只要认真教自己,她把东西学到手就行,至于别的她就先不管了。
“真姐儿,那咱们明年再见了。”茹氏笑道。
……
从陶家出来,梅氏问起女儿:“你现下学的怎么样了?”
“才刚学呢,我这都还是学的快的,至少也得一二年吧。”妙真笑道。
去年过年梅氏大着肚子要生孩子,今年有自家宅子,身边有丫头伺候,徐二鹏还去还了五十两银子给前房主,如此,从三字开头的借款,变成了二字开头。
不过,徐二鹏依旧是笔耕不辍,妙真也就玩了那么几天,就在家里看《丹溪心法》那些,甚至可以说翻年之后的一年,她闲暇时间几乎哪里都不去,但效果也是十分显著的,茹氏也开始慢慢教她针灸。
平日从来都是风雨无阻去陶家的她,今日却是破天荒请了假,“师父,明日我有位手帕交她要辞行,我们几个朋友都替她践行。”
茹氏知晓这一年半来,即便去年下大暴雨,下大雪,她从来都没有一天迟到不来,今日听说是为了朋友,欣然应允,又道:“但是后日我去义诊,到时候,也是你锻炼的机会,可一定要来。”
义诊多是跟那些穷苦百姓们诊断,接触的女子也都是贩夫走卒,这样的活茹惜娘看不上,就在前面发药叮嘱别人,听那些人的感激。
“您放心吧。”妙真知晓你的理论学的再扎实,不去实际操作还是不行的。
林小小母亲过世了,他爹不打算续弦了,外家就打算接她过去,人都已经从南京出发了。
践行宴摆在马家,四人凑了八钱,摆了五干五湿十样菜色,果品糕点果酒还不算。
童盼儿正可惜道:“仇娘子还说开春了教我们做带骨鲍螺的,偏你就要去南京了。”
林小小也是一脸不舍,“是啊,和大家在一处玩耍极好,可这也没法子。”
姑娘家没有母亲教养,很容易让人说成是丧妇长女,况且林家外祖父在南京礼部衙门做文书,舅舅做个把总,家里还有好几间铺子,算得上饶有家资。
妙真见大家都难过,又笑道:“南京是留都,是一等的好去处,我看林姐姐这一去,反而能见识这故都风情,我大伯原先在南京国子监读书,现下说起来还念念不忘呢。”
她说着,又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对泥人,这两个泥人分明就是林小小和她,泥人捏的惟妙惟肖的,林小小见状潸然泪下,众人一番劝,才止住眼泪。
等筵席散了,妙真送她出去,林小小拉着她的手道:“徐妹妹,我知晓你在学医,你知道的我娘和我都常病着,哪里的大夫没请过。这些年我的病才有好转,多亏了无锡的杨孺人,她是你师父的表姑母,娘家姓谈,医术很是高超,人品端方。陶夫人医术虽然也可以,但没办法和杨孺人比,你信我,若是要学高超的,让你的先生帮你引荐吧。”
姓谈,杨孺人?那不就是谈允贤吗?
妙真醍醐灌顶,握着她的手道:“好姐姐,多谢你了。”
第9章 第一次义诊
又说次日早上起来,妙真见桌上放着林小小送的一柄团扇,棕竹柄海棠样式的双面绢绡,上面绣花蝶图案,出了一回神。又命人细细的收好,方才去梅氏那里,说了今日要陪着茹氏义诊去。
梅氏让人端了一碟柳叶饺子来:“既然如此,你也多吃些填饱肚子。”说罢,又让人下一碗羊肉面来,还要打两个鸡蛋。
妙真扶额:“您是要把我的肚皮都撑破了。”
“多吃些扛饿,家里也有两包点心,我也让人包了。”梅氏只恨不得和女儿一道去,到底女儿头一次和那些生人打交道。
胡乱用了些,用帕子抹了嘴,妙真就带着一个丫头出门坐马车先到了陶家,茹氏带着她和茹惜娘一起到玄妙观。
茹氏便是在这里借用了几间屋子用作义诊之地,内里还拉上了帘子,又吩咐妙真道:“你把避秽香点上。”
原来古代没有现代消毒的用品,所以都是点苍术或者避秽香,再有你帮人家看病,不能让对方的气场影响你,否则自己也会得病,她们针推科的医生很多早上都跑步打八段锦锻炼身体。
除了点香外,茹氏还吩咐人,用盐巴煮水,把针具、刀具放锅里洗。
“医治别人之前,我们先要保护好我们自己。”
妙真和茹惜娘都道是。
前面锣一敲,头一个进来的是一位搀扶进来的妇人,听说是血崩后晕倒了,妙真很自觉的就在写起了医案。
“陶夫人,是不是要先止血呢?”扶着那妇人的是她妹妹。
茹氏先把脉,只是摇头:“虽说火盛动血,但此火非实火,若是只用止血之物,一时可以阻止,日后,怕是还会复发。”
这话病人可能不是很懂,妙真却听懂了,《黄帝内经》中说“阴虚阳博谓之崩”,此妇人应该是阴虚之火,搅动血室引发血崩,那就不能只止血,还要滋阴之法。
妇人妹妹问起:“那请问大夫要开什么药?”
“要用固本止崩汤,大熟地一两,九蒸,白术一两,用土炒焦,黄芪三钱,当归五钱用酒洗,黑姜二钱、人参三钱。都用水煎服,一般一剂就可以止崩漏,十剂就不会复发了。”茹氏道。
妙真自然把方子记下,又给那妇人的妹妹。
等人走了,茹氏对她们道:“血崩会导致失血过多,气血两亏,所以得先补气再补血,你们看那黑姜便有引血归经的作用。”
妙真问起:“那如果此人血流不止,六脉全无,比方才那妇人还严重呢?”
“那就不能先用固本止崩汤,要用去芦的人参三钱煎成药汁,再冲贯众炭末一钱先服下,等她气息稍微好些,再服用这个方子,还是加贯众炭末一钱。”茹氏道。
“可若她还是气息微弱不见好转呢?”妙真问。
“那就用无灰黄酒冲贯众炭末三钱,等她完全清醒,再用固本止崩汤,只不过里面的人参就用党参,依旧用贯众炭一钱。”茹氏解释的很详细。
妙真方才听懂,这贯众就用清热、解毒、凉血、止血的功效,贯众炭是炮制出来的。
接着又来了一位女子,脸色苍白,支支吾吾的,尤其是看到妙真和茹惜娘都不好开口,茹氏倒是不避讳:“她们都是大夫,又都是女子,你且不必害怕。”
那妇人才道:“奴家怀有身孕,不料一日,肚里孩儿小产,血崩不止。”
“小月子坐了吗?”茹氏问道。
妇人点头:“小月子过了还是如此,吃了多少止血的药都不见效。”
茹氏亲自把完脉,又让妙真来把,妙真先看她下眼皮凹陷,这显然就是子嗣宫缺了,这是她第一次的实战经验,她认真的把脉完才道:“中间空软,两边实,芤脉而紧。”
芤脉一般见于急性失血、剧烈呕吐、严重腹泻,她把完左边的脉,又把右边的,左边是心肝肾,右边是肺脾肾。
“弟子只觉得虚火旺盛。”
茹氏对她们道:“小产血崩一般乃是行房导致的,这和之前那位不同,所以你们要留心。方才那位是虚火搅动血室,这位则是气虚血脱造成的。”
茹惜娘是稍通人事的,脸微微红了,妙真却还未满十一,却镇定自若,仿佛像是听到诸如吃饭喝水的意思。
茹氏见状,忍不住在心里点头,开了固气填精汤的方子。
妙真见那妇人离开了,方才道难道她期期艾艾不敢说的,原来是因为行房小产的。妇女怀孕时,腹中胎儿最依赖肾精,所以不能只是止血,还得大补肾精,否则,肾水亏损,虚火更亢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