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味道古怪,吃进身体,也很难说和酒相比,哪个更伤身体。
所以就算是贴身医官,也不会阻止叶奚青在冬季少量饮酒。
只是不知道叶奚青喝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天解剖黄六郎的尸体时,蒙住口鼻,指着黄六郎膨大的肝脏,一脸科学严谨道:
“肝脏是人体最大的代谢器官,酒精是肝脏的杀手,酒精通过消化道进入身体后,会通过血液循环进入肝脏代谢,但分解后分泌的有毒物质,对肝脏百分百有害,久而久之就这样了。”
好在现在除了丁医官,谁都不会去回忆黄六郎的肝。
叶奚青举起酒樽,对冯玉珠微敬,不疾不徐道:“早在去往平县时,就听闻夫人高义了,在下亦曾修书给公主,公主对夫人亦称赞有加。”
“只是这次改革地法,为的就是造福百姓,使登州之民,人人有地种。”
“然之前登州官风浑浊,本地世族亦与官吏勾连,巧取豪夺,侵田成风,搞得登州之民,竟无立锥之地,不知冯夫人的夫家,是否也有参与?”
冯玉珠听此,立刻跪伏于地,五体投地:“大人明鉴!小民何敢知法犯法!”
“柳家耕读传世,治家甚严,不许族中子弟为祸乡邻,凡名下田产,皆有来历,钱货两讫,未有一丝妄取,还请大人明察!”
叶奚青看着她诚惶诚恐的样子,却没有一丝缓和之意:“啊,趁着灾年,普通百姓无法过活之际,出钱购买土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确实也不能算是强买强卖。”
“受灾百姓得了你家钱财,活过今朝,来年去你家租田为佃,还要感谢你家的活命之恩,也算是心甘情愿。”
“好像确实没有人有罪,也没有人不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百姓越来越穷,你家越来越富。”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了,所以本官决定,柳家名下的田产,官府以市价赎回,重新配田。”
“柳家人可以向官府重新报户,官府会按照新律,给柳家人重新授田。”
“但多余的部分,并不允许留存,不知道冯夫人明不明白。”
冯玉珠额头触地,连声道:“但凭官家做主!无论何事,柳家莫敢不从!”
柳家没了田地,还有织坊可以为生,如黄、齐二家,肝脑涂地,才是真完蛋。
只要人还在,什么时候都有复起的希望,她冯玉珠不是放不下的人!
叶奚青对她的识时务,非常满意,走过去将她扶起,脸上露出了些和缓神色。
“冯夫人,请起来吧,本来今日也是私下会友,何以弄成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冯玉珠已经被她弄得没力气爬起来了,欲哭无泪地看向叶奚青甚至还带着些温柔笑意的脸,真要哭出来了。
你管这叫会友啊!
叶奚青却丝毫没有自己多吓人的自觉,对着冯玉珠微笑道:
“夫人见谅,是不是近日关于本官杀人如麻的消息,越传越多,夫人也以为在下是什么见人就杀的地狱阎罗了?”
“其实那多系谬传,本官向来秉公执法,从不滥杀一个无辜之人。”
“而且有句话,当真没对夫人虚言,那就是公主与在下,确实早闻夫人英名,思之慕之,早就想见了。”
“今日一见,果然深明大义,名不虚传,那本官就传公主懿旨,召冯夫人为登州盐道巡院官,少时赴任,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冯玉珠一愣:什么?
叶奚青又是一笑,这次看起来倒真心了许多。
“公主虽刚到登州,就对大家大动干戈,却也不是土匪强盗之流,一切只是为了百姓安定罢了。”
“土地兼并,自古以来,都是天下大害,公主不愿登州之民,亦入此辙,所以立志重立田制。”
“从今以后,无论是口分田,还是永业田,皆不可进入商贾市贸之流,如有需要,可与百姓商议租赁,但绝不允许交易易主。”
“柳家并无大错,所以公主使卑职将柳家田产,予以赎买,而冯夫人之才智,更令公主青睐,特命本官召夫人为盐道巡院官,监督登州盐业。”
“如此一来,夫人已为官身。”
“柳家重新报户时,原当以夫人的婆母为户主,但老夫人已年迈,恐无力支撑一家,既然柳家现在,已为冯夫人实掌,那就直接以夫人起户吧。”
“听闻令嫒乃遗腹子,如今差不多快要有三岁,聪明伶俐,玉雪可爱。”
“柳家尚有一脉存世,焉可落入旁支之手。”
“不轨之人,本官可以帮你全部杀掉。”
冯玉珠:……
那有什么代价呢?
你不让我付出点代价……我该怎么回家解释……我没有卖了柳家求荣啊!
第73章 《罪女金枝》 玉面阎罗竟是我(十七)
前半段虽惊魂难定, 好歹在意料之中。
后半段直接砸下巨锤,把冯玉珠彻底砸蒙。
让她当柳家户主?让她女儿继承家业?还让她当官?
作为大家族的掌舵人,冯玉珠和所有大家长一样, 在听到永宁公主的一系列操作后,最先忧虑的是公主对她们财富的觊觎,和对她们生命的威胁。
现在她才突然想起,永宁公主还有个立母户的新规,那岂不是说只要公主放过她,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柳家当家人,甚至可以……
“将你女儿改为与你同姓吧,自己生的女儿,却不跟自己姓, 不会很难过吗?”
“明明你有亲生女儿, 一群不知从哪来的外人, 却可以用自己下半身的累赘,将你和你女儿的东西光明正大夺走,不感到可恨吗?”
“你生育了后代,延续了宗族, 你和你的女儿却都不是宗族的一分子, 被你们延续的宗体, 理所当然视你们如无物,难道不愤怒吗?”
“从今以后,这些怨恨与愤怒,将不会在登州存在。”
“公主敬仰的巫山神女,是爱护母亲的社稷正神, 公主得她庇佑, 将使登州变成以母为尊的神佑之国。”
冯玉珠:……
叶奚青说的那些东西, 每件都是扎在她心头的尖刺,但这种尖刺扎下来时太理直气壮了,以至于她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这尖刺从何而来。
她只能怨恨自己的命为什么那么不好,嫁过来没几年丈夫就死了。
自己为什么又那么不争气,没能为夫家诞出一个可以延续宗脉的男儿。
亲戚叔伯又太可恨,丈夫刚死就要相逼。
如果她丈夫没死多好,如果她生的是个男儿多好,如果她能像陛下一样,除掉所有远房子侄,以女人的身份,牢牢掌握住自己在夫家的权力多好。
但她从没想过还有这招,立母户,直接就成为刻在律法里的正当家主!
若人极饿,在巧克力里掺点屎也会毫不犹豫吞下。
更何况母亲是一个男权社会使劲想抹去,却怎么也抹不去的顽固符号。
不管怎么削减母亲的地位,使子不以母为母为父妻,使子弃生母奉父妻,母亲还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对孩子产生天然的影响力,没有礼教只有母亲的庞大下层更是如此。
改父户为母户,除了原为户主的父会犯嘀咕,其他人都希望他赶紧闭嘴,我们要分田,事那么多不分了怎么办!
而父作为男权强捏出来的伪母,其实是不可再生资源,消耗完旧世界之父,登州就没父了。
冯玉珠愣在原地很久,脸上是半抽不抽的表情,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
等反应过来,一头磕在地上,声音激动得都颤了:“民女谢公主再造之恩!”
叶奚青再次把她扶起来,微笑道:“不必如此,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冯玉珠哪敢跟她称同僚啊。
不说她那凶名在外的架势,就算以后真的能做官,和这位公主从京里带来的贴身近侍,明显也不是一个等级的。
冯玉珠连连推辞,叶奚青也不想继续留她:“想和夫人说的就这些,不知道夫人还有没有别的话要和本官说?”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冯玉珠这样的人精,怎么可能意会不到,连忙起身告辞,言称家里有事。
当然,也确实有很多事。
叶奚青终于有了专心吃东西的心情,一低头,就发现炭炉上还是正在烤的羊肉。
这不对吧,她和冯玉珠说话的时候在烤,等她走了还在烤?
抬头看向屠四娘,屠四娘一脸无辜:啊?肉烤熟了,不吃不就糊了吗,我又给你烤了新的啊?
叶奚青:……
她刚看中一块特别好的,为了吃到嘴里,特意急匆匆送走了冯玉珠,结果你给我吃了?
正在她要生气的时候,王丽君将一块烤好的肉,递她盘里,一脸微笑:就知道你想吃哎。
叶奚青:……
“谢谢娘。”
叶奚青这次来桑县,不仅带上了惯常带的丁医官和屠四娘,还带上了亲娘和一个姨娘。
登州的原四大家族,除了“彭大船”,确实是技术骨干,保留了技术精英,将功折罪,在来桑县前,其它县已经是三县皆平,三族尽灭。
桑县柳氏,更是跪得干脆,不用费什么功夫。
而不管哪个县,正等着分田的百姓,都懒得给地主老爷复仇。
局势好了一些,叶奚青就减少了随行的禁军数量。
季嗣音从京里带来的人,战斗力最强的,莫过于郦文鸢拨给她的那五百全甲全械的禁军。
在物资不丰的古代,铁资源极为珍稀,越远的朝代越难做到全军覆甲,全身覆甲的甲士,在普通民间武装面前,就像杀不死的人形坦克,说是以一敌十也不为过。
这也是她们可以想整谁就整谁,想杀谁就杀谁的绝对底气,除非几大家族能号令边军,不然别想抵抗她们。
但是边军啊,叶奚青都不想说。
大毓采用府兵制,军户得提供役兵服役,一来到登州,叶奚青和季嗣音自然也要掌握府兵情况,结果到兵镇府一看,兵镇府都跑空了。
册子上的人,都是人不知在哪,只有灵魂在吃空饷的幽灵人,而那些歪瓜裂枣的“府军”,一看就是不知从哪刚抓过来凑数的民夫,还有七老八十的老大爷。
季嗣音这次是真生气了,她身为公主,当然对边防很看重。
登州作为边防一线,虽然不是重镇,也是一线战备行列。
你把兵镇府搞成这样,戎人打过来,打你爹个蛋啊!
季嗣音气急败坏,根本没走流程,当场抽出剑,把三个把她当蠢猪哄的兵镇官给攮死了。
等攮完后,冷静了一点,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深吸一口气:“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