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事,桑县的人就看了几天热闹, 马上眼巴巴等着公主的使者分田了。
在现代,人口普查这种事还能联网记录,所有身份信息都入库,一调出一大片,古代只能纯手工录入,纯纸记,纯人工干活。
登记户籍,需要一些文字功底,这个时代除了世家大族, 很少有识文断字的。
男人都如此, 更不用说被禁止科举, 禁止做官,禁止读书的女人了。
想找识字的女人,真的不多,除了大家闺秀, 就是一些风尘女子。
大家闺秀因为家族资源充足, 教育资源闲暇也会分给女人一点。
而风尘女子伺候的就是达官贵人, 需要“提升一下自己”,卖个更好的价钱。
当然有时候这两者也会重合,大家闺秀父家或夫家落败了,大家闺秀也会沦落成风尘女子。
这次跟随叶奚青和王丽君母女前来的窈娘,就是这么个情况。
家里犯事, 在教坊司当歌舞伎, 作为“公产”, 被关父强占,关父入罪后,还要重新“归公”。
关父那样的人,当然不可能对姬妾有多好,所以他手下的爱姬们,平时更亲近宽仁的王丽君一些。
如今关父一死,她们是全解放了,跟着主母和大小姐,在登州过上了难以想象的好日子,自然很珍惜当下,大小姐让她们学什么,她们就努力学什么。
登州身为女神庇佑地,当然不可能再有摧残女性的风俗行业,本地的风尘女子也都还良了,然后凭借学识,转行当起了分地员。
有了文学基础,学东西就会快点,她那些姨娘和本地刚收编的风尘女子、大家闺秀,一起老带新,新带新,组织报户和录田。
以她们的学识,写字是无碍的,但叶奚青还是决定推行简体字,繁体字写着太逆天了。
当然还是女用简,男用繁,毕竟男人是要出去科举的嘛,怎好引他们入歧途,女人学学就行了。
至于以后季嗣音当了皇帝,要改字体什么的,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先教拼音,再教字形,至于没教到的,就让每个地的文书记下来,飞马报与蓬县的叶奚青问字,叶奚青再回。
这个年代的普通民众,名字还没有那么百花齐放,都是什么赵一二、柳五六、甲乙丙丁、鸡狗猪鸭之类的,学点字就够用。
等回到蓬县,她再印简体教科书,系统科普。
因为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县的经验,报户丈田的事进行得还很顺利,但等到了分田的时候,问题就多了。
有的人觉得自己分到的地不好,有的人觉得自己分得不够多,还有很多抢女儿的。
之前的女人不分任何财产,家里都当累赘,但凡养大点,就赶紧打发出去,换点彩礼,给宝贝儿子娶媳妇,更有甚者干脆就不养了。
现在女人也分田,嫁出去就是把田给夫家,那可怎么行啊!太亏了!得把女儿要回来!
风气一开,不仅是年轻小媳妇的娘家人在要,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居然都有娘家人在要,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争自己“遗失”的女儿。
这些糟乱的案子,全得王丽君这个县官处置,王丽君顿时顾不上伤春悲秋了,天天一坐堂,就涌来一大群人告状。
王丽君手忙脚乱,烦得头都大了,一开始还要展示慈母柔情,爱民如子,后来直接大手一挥,写令道——
“若田确有良劣之分,则报与分田官,分田官实地考察,以数补劣,其余全按律条!”
“若有争女之议,则问询当事女之愿,愿意归娘家归娘家,愿意留婆家留婆家,所有人不得夺本人之志!”
“若有子,八岁下子从母走,八岁上问子之意。”
“若有财物纠纷,女入婆家侍奉全家,料理田亩,操持家事,一年折粟五石,并嫁妆为女资。”
“两方对账,女少,则娘家予以弥补,女多,望多念昔日之情,少予追究,归家为先,报予里正协调。”
“依律行事,各司其职,不许越级上告!”
这张告示一出,百姓都去拽女儿和找里正处理财产纠纷了,县衙的工作量确实正常了许多。
叶奚青在一旁微笑鼓掌:“不愧是母亲,越来越像个官了。”
王丽君听女儿这么说,满面羞惭:“你这是夸母亲,还是骂母亲,本来想当个好点的父母官,没想到刚上来就对百姓疾言厉色……”
叶奚青却笑道:“父母也是会打骂孩子立规矩的,让您给百姓当父母官,不是真让您给他们喂吃喂喝,恩威并施,也是为官之道。”
王丽君叹了一口气,她现在算明白了,光靠好心,真办不了事啊。
叶奚青见她开窍,就露出一个微笑:“那娘,我要回蓬县了,你一个人在桑县没问题吗?”
王丽君:……
之前光顾着上任县官的新奇了,没想其它,现在想来,确实,女儿是公主近侍,不可能离公主太远,她若在桑县为官,女儿早晚会离开她。
身为母亲,有什么比和孩子分离更难过呢?
可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才是好的,王丽君心里也明白。
纵有千般不忍,也只能含泪道:“好!娘一定在桑县好好过好日子,你尽管去吧!”
叶奚青依依不舍地和娘亲作别,转身就没什么表情了,毕竟也不是亲娘,能表演一下母子情深,已经很不错了。
又窝了一个冬,每天好吃好喝养着,终于养出了一些“冬膘”,叶奚青看着不再那么露骨的手腕,觉得自己可以运动一下了。
到了官路上,叶奚青就让屠四娘教她骑马。
官路相当于古代的高速公路,不过和现代交养路费就能过不同,官路普通百姓有钱也不能走,只能官吏持令通过。
叶奚青和屠四娘还是有这种特权的,在官路上纵情跑马,一路无阻隔,真是非常畅快。
原本叶奚青身为现代人,对这种大型动物接触不多,还是有点胆怯的。
真的学会骑马后,才发现在没有良好减震措施的古代,有身体灵活避震,骑马反而比坐马车更舒服一点,那她之前的日子是为什么啊!
所以一行人最后都弃车就马了,踏着清明的春光,奔腾在大路,无比自在。
难怪古人都将踏春当做一乐,确实别有一种畅快!
等回去的时候,季嗣音也差不多把府兵整顿好了,作为府兵,当然要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上上下下用的全是自己在京中带来的人,这部分人也按照新法,入户登州分田了。
海贸的事,交给了半清洗过后的彭家女眷,希望她们懂点事,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没有她的屠杀,彭家的造船术还传男不传女呢。
盐场经营,季嗣音就交给了柴家人管理,如今柴家人完全是她的附庸,交给她们一面展示恩德,一面完全控于己手。
从桑县新来的巡院官冯玉珠,一边和盐场这边磨合,一边盯着新组的远运商队。
在永宁公主刚来的时候,登州的州级长官,听说她只接见女眷,还心中窃喜,觉得自己可以把公主架空了。
结果现在公主掌握了登州上下,还是只接见女眷,他才意识到,被架空的居然是自己!
接近权力太久,就容易遗忘本分,登州刺史派出的女眷,原是跟着登州刺史赴任的小妾,但和公主待了一段时间后,小妾回家的态度是越来越骄横,最后连他的脸色都敢甩了!
被小妾撅了老脸后,登州刺史含泪上书:快来人管一下登州吧!倒反天罡了!
上书的却不只他一个人,凡是知道季嗣音在登州所为的人,没有不义愤填膺的。
弹劾公主的奏折,像雪花一样飞来,郦文鸢看着那一条条罪状——
“……滥杀重臣、拥兵自重、收揽人心、不敬祖制、倒置阴阳、以母代父……”
“哈哈哈,以母代父,接下来,你们是不是就要说牝鸡司晨了?”
满朝大臣:……
不是,最后一条是哪个脑残写的?
牝鸡司晨,曾经是被郦文鸢踩在脚下的那些男人,对她“最犀利”的嘲讽,郦文鸢听见这句话,没什么反应,跟着一起笑出来。
但最后,她让所有敢于在她面前笑出声的人,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那时的郦文鸢还年轻,每个人都因为她的血腥面容颤栗。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还很年轻,和当时没什么两样,但当时敢于笑出来的大臣,骨头已经凉很长时间了。
现在留在朝上的大臣,一句话不敢说,直接跪倒一地。
郦文鸢看着匍匐在地的众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让人不寒而栗。
“为祸一方、草菅人命,如何不该杀?”
“贪得无厌、殆坏军政,如何不该杀?”
“庸碌无为、致民凋敝,如何不该杀?”
“奉母为尊,又有何不可,你们这些冠冕堂皇的衣冠禽兽,有谁是无母至今的,给我站出来!”
众臣:……
这谁敢站出来,不说确实很难存在无母至今的人,就说谁敢在这个时候,正面抗衡天子之怒啊!
郦文鸢冷笑着看着噤若寒蝉的群臣:“我看不是杀多了,是杀少了,这世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何其多也!”
“发生这样的事,该担心的不是公主,而是你们!登州之政,何以败坏至此,你们今日上书之人,每个都逃不了干系!”
上书的大臣:……
“陛下明鉴!臣等只是行谏官之职,风闻言事,并不知情啊!”
郦文鸢冷笑一声:“知不知情,要朕查过才知道,裴爱卿,别让朕失望!”
裴钰:……
一直恐惧的东西,终于来了,身为帝王手中刀,他的功能就是帮帝王杀人。
裴家清正世家,就是断送在这样的屠刀屠戮下,他却要忍耐自己,成为帝王手中新的刀刃。
裴钰的心在不断滴血,可是看着皇座上那个依然如日中天的女人,他也只能低下头颅,将所有不忿掩埋水下——
“卑职……定不辱命!”
……
郦文鸢回宫后,怎么大笑了三天,登州的人是不知道的。
反正不多时,赏赐就过来了,告密的登州刺史也有了自己的囚车坐,他应该可以去岭南吃荔枝了。
真不知道怎么想的,被熊孩子打了,还找她亲妈告状,咋地,她妈能管啊?
登州刺史的小妾,快被那头老驴气死了,脑子里装的是大粪吗!
还好登州刺史走了,她去哭求公主,将自己留了下来。
季嗣音这些天和她处得挺好的,当然不能亏待她,刺史的位置不可能给她,但可以让她接任蓬县县令。
刺史和节度使作为州道最高长官,季嗣音肯定自己兼任,不可能给别人和自己平分秋色。
蓬县县令的职位,季嗣音原是属意叶奚青的,毕竟“天子脚下”的实干官,需要一个强干之人。
叶奚青却在她刚露出一个苗头的时候,直接给她表演一个:哎呀,我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