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阿来的老娘,今年快七十了,有些驼背,一头的灰白头发用青色的头巾裹着,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来,耳朵上挂着两串长长的银耳环,因为氧化掉,末梢看起来黑乎乎的,随着她蹒跚的步伐微微晃动着。
想是年纪大了,这一小段路也走得她气虚喘喘的,进来就往小时他们边上坐,问起谢明珠:“阿羡媳妇也要来磨米浆么?”
谢明珠指了指自己桶里的黄豆,“准备学做豆腐。”
“籺好吃啊,再放点杂鱼酱就更好吃了。”琴婶点着头,一脸赞同地表情附和她的话。
谢明珠刚想解释,自己不做籺,是做豆腐,小时已经在给琴婶解释了:“琴奶奶,我们是做豆腐。”
琴婶把身体靠过去了些,侧着耳朵仔细听,“啊?你不爱吃咸的啊?”一面摆摆手,“甜的吃不来,太腻了,吃不来吃不来。”
这可把小时急得,还欲和她解释,一旁的奎木却是笑得腰杆都直不起,没得力气继续推磨了,“琴婶耳朵不好,那天晚上的大雷她都没听到,小时你省省力气吧。”
谢明珠一听,恍然大悟,便放弃了继续解释。
但小时不死心,继续说,还从长条凳上跳下来,然后要拉琴婶去看桶里的豆子,“是豆腐,不是做籺。”
“豆子好啊,豆饼也好吃,芯要用椰棕糖来拌匀才好吃。”琴婶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
很快奎木的糯米磨完,舀水将最后那点米浆冲进桶里,这东西不能放久,免得到时候会发酵,因此就没法留着在这里给谢明珠帮忙。
所以一脸的歉意,“嫂子,我得先回去给蒸了。”
“行了,赶紧去吧。”谢明珠当然也知道,这又不是糯米粉揉的面团,还能放一放。
磨是干净的,她没清洗,直接就将豆子舀里面。
反正也就半斤,就算是一道太粗,两道也不要多久。
而且这磨盘掌握好了规律,推起来其实可以用巧劲,又并非用蛮力。
奎木带着弟弟鑫木走了,小时还在继续跟琴婶说话,只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丝毫不影响。
谢明珠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老人喜欢小孩子呢!大概就是,老人年纪大了,不说琴婶这耳朵不好的,就是寻常的,随着年迈思路也比不得年轻时候清晰。
有时候一句话还要反复说,年轻人们自然是不大有耐心跟他们聊。
但同小孩子就不一样了。
因为本质上,像是小时这样大的孩子,说话条理也不是每次都有逻辑,而且发音有时候也含糊不清,如果不是她可爱,有时候她的长篇大论自己是没耐心听完的。
现在她们俩说出的话,句句有回应。
所以聊得那叫一个开心。
只是提前从学堂里出来的宴哥儿来听到了,一脸茫然,“娘,小时和琴奶奶在说什么?”还一会儿汉话一会儿蓝月话的。
虽然是这样,可是她们俩各说各的,话题毫不相关,到底是怎么聊下去的?
谢明珠听着她们俩的聊天内容,也是忍不住好笑,“我哪里知道,你也听到了,她们还总说蓝月话呢!”
宴哥儿挠了挠头,仔细听了一下,脑子已经乱了。
又见谢明珠这里已经开始冲洗磨盘,连忙过来舀水。
“你妹妹们什么时候能出来?”如果还不能出来,谢明珠不打算等她们了,直接回家去,没准一次成功,回头她们回家就刚好吃午饭呢!
宴哥儿想到今天教的有些复杂,摇了摇头,“说不好呢!咱先回去吧。”说罢,见给磨盘刷洗干净,就要去提桶。
只是现在的豆浆是提来豆子的好几倍重量,谢明珠自然是不让他提,“你牵着小时走,我来就好。”
小时这要走了,琴婶也依依不舍地起身来,她的米早就舂好了,只是回去也无聊,难得遇到能说话的搭子,便一直坐到现在。
回了家中,有宴哥儿帮忙,院子里的灶立即就烧得噼里啪啦的,新买回来的大铁锅这是头一次用。
店家开过的锅,也不用再麻烦,可直接使用。
谢明珠趁着这会儿,将豆浆给过滤出来,豆渣自然是舍不得扔的,回头加上椰棕糖和椰蓉,准备做饼子吃试试看。
实在不行,再拿去喂鸡。
乳白色的豆浆倒进锅里,煮豆浆又是一门学问,火太大容易糊,火太小也怕煮不好。
没煮好的豆浆,是有毒的。
所以宴哥儿这会儿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锅。
谢明珠上厨房里调制了卤水。
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用小锅盛一碗豆浆出来,自己在厨房里实验。
她手里的勺子随着一个方向慢慢搅动着,眼见着豆浆逐渐形成旋涡,方将自己兑的卤水慢慢撒进锅里。
然后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豆浆的变化,很快就看到锅里飘浮着些乳白色的棉絮,便晓得这是要变成豆腐了,连忙停下手里的卤水和搅动。
等了片刻功夫,豆腐的样貌越发明显,锅里也渗出了清澈的黄色浆水。
这是成了?谢明珠拿着漏勺进去轻轻压了压,好像还挺紧实的,一手又拿着勺子,将这些浆水都给盛出来。
很快豆腐便出现在了眼前。
只是这颜色,咋有泛黄的意思?
谢明珠忽然心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别是失败了吧?毕竟不是只要凝结出豆腐就算成功。
她有些紧张地伸手掐了一小坨往嘴里尝了尝,完了,大概是盐卤过多了,赶紧又往锅里添水。
将这些豆腐脑赶紧清洗一遍。
压豆腐的磨具没有,豆腐脑味道稍微好了些,可是也煮得老了些。
算是失败品吧。
谢明珠决定再拯救一下,拿了几块小碎步来,将这本就不多的豆腐脑包进去,找了石头来压着,希望豆腐干能成功。
只是看着那几块压在石头下的豆腐干,只怕加起来半斤都没有,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在过家家一般,有些好笑。
“娘,成功了么?”宴哥儿和小时看着她这压在石头底下的小布包,怎么还有好几个?
谢明珠叹气,“我也不知道,余下的一部份留着喝,剩下的我去摘点嫩菜来做莲渣闹吧。”说着,正好见着小晴带着两个妹妹回来,便叫宴哥儿去拿椰棕糖来,叫他们自己舀来喝。
剩余的就做莲渣闹中午吃。
新鲜的豆浆继续煮沸,洗干净的小白菜随手掐成小段放入滚热的锅中,滚动的豆浆裹挟着菜咕噜地翻滚着,盏茶的功夫都没要,碎玉似的豆腐沫就已经将菜彻底包裹。
青白交织着,一团一团地浮在绿白色的清澈汤水里,蒸腾的热气里,全是豆香和蔬菜的清鲜。
谢明珠终于找到些成就感,接过宴哥儿递来的竹筷,夹起一撮莲渣闹,吹了两口就往嘴里放,完美!
可惜太少了,不然给苏雨柔送些去尝一尝。
几个小孩儿是头一次吃这所谓的莲渣闹,又是青的又是白的和成一团,觉得奇奇怪怪的,可是闻着那清香,也忍不住尝了尝。
入喉便是一种陌生的清甜,实在难以拒绝。
再来一碗!
吃过午饭,想到下午还有课,谢明珠也不要他们来跟着收拾残局,何况也就是刷锅洗碗,自己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了。
故而让他们都上楼休息。
等她收拾得差不多,发现全都没去午休,不但如此,连习惯午睡的小时这会儿也还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打闹。
“怎么不去睡觉?”也没个精确时间到几点的钟表,所以谢明珠一直以来,都以凉台边上这两棵高大的椰树影子作为时间判断的标准。
宴哥儿一面教小时怎么玩花绳,一面解释:“娘,我们都睡不习惯,而且今天好凉快。”都想趁机吹吹风,根本舍不得拿着时间去睡觉。
当然,玩花绳的好绳子是没有的,用的都是自己搓的细麻绳。
还真别说,谢明珠也觉得今天好像挺凉快的,早前在楼下煮豆浆的时候,就觉得今天的海风特别凉爽,大中午的都没觉得半点燥热。
现在回想起来,宴哥儿当时头上都没带冒汗的。
这就有些不科学了,不是她凡事要往坏处想,而是这海边的风,即便是要比内陆那些高温地区凉快些,但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吧?
反而有些担心起来。
只是抬头看着这天,湛蓝的天空上,纯白如棉花糖的云朵,瞧着风轻云淡的,也没个什么异常。
不由得暗自嘀咕起来,“难道是我多想了。”
不过这天气正好,又凉快,她捡了个草笠带着,直接去地里摘了些新鲜蔬菜,一会儿宴哥儿他们去上学的时候,自己顺道去给长殷和奎木家送一篮子。
除了吃不过来的小白菜,葱蒜香菜这些味道浓郁的调味菜,也装了不少。
在溪边简单清洗了一下葱蒜根部的泥土,宴哥儿他们正好收拾着要去读书。
“我和你们一同去。”谢明珠将人喊住,宴哥儿连忙过来帮忙提篮子,谢明珠去关门。
小时听得又能出门去村子里玩耍,自然是最开心的,一路都跑在最前头。
待快到了海神庙,谢明珠将篮子接到手里,“好生学啊,莫要惹祭婆婆不高兴。”
几人答应得爽快,一溜烟就转进前面的小道,没了身影,只不过嬉笑打闹的声音,隔着转角处那片茂盛的芭蕉树,还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娘我们先去长殷叔家,还是去奎木叔家里?”小时先跑到前面的路口,扭头询问着。
今天一早村子里大部份的男人都出海去了,等过了这中午,各家里的大人也都要出去干活,但奎木今天要给他弟弟蒸籺,一时半会的,怕是也不会出去。
便道:“先去你长殷叔家。”免得一会去没人在家里了。
果然,她母女两人到长殷家里,长殷的娘正要去稻田里薅草,见到谢明珠连忙邀她进屋去。
谢明珠将菜递给她,“不用了,我还去奎木那头,婶子您忙去。”
长殷的爹早年出海打渔没了,所以一直以来,就是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他大哥长皋十九的年纪了,因家里还有弟弟,所以他爹走后,一直以来他家都是他出海。
此刻长殷娘见谢明珠一下送了这许多菜来,不善言辞的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感谢,只见谢明珠带着小时要走,连忙给喊住,“你别急,等我一下。”
谢明珠也不知她要干啥,只见她咚咚地爬上楼去,片刻下来后,只见谢明珠给她装满菜的篮子里,装了三四个小罐子。
自不用多说,都是些鱼酱虾酱。
“这……”谢明珠见她塞过来的篮子,反而一脸惊慌。
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但是回礼也不是这样回的啊?她这给得也太多了。
然而还不止这几罐子酱,里头还有芭蕉叶包着的,不知道是什么?
这时候听得长殷娘解释着:“里头是鱼丸,你煮给孩子们吃,我就先去田里了。”显然是个社恐,将大门一关,自己就连忙跑了。
一时只剩下母女俩呆若木鸡地站在她家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一篮子的靓货。
这让谢明珠心生愧疚,自己只是菜吃不完给他们带些过来,咋还成了以物换物,而且自己还占了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