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视线转向被满银逗得咯咯笑的福英,蹲下来问:“福英,还记得三婶吗?”她嘴上这样问,但知道她肯定是不记得了,毕竟上次见面的时候她才两三岁,还是不记事的时候。
福英拽着满银的裤腿,羞羞怯怯地摇头。
梅锦冲她温柔笑笑,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揉,“那现在知道了,你要叫我三婶,你叫一遍让三婶听听?”
福英下意识看向奶奶,想要寻求帮助,李贵珍端着茶缸,喝了口热茶,笑说:“叫呀,这是你三婶,跟你二婶是一样的。”
得了奶奶的肯定,“三婶。”喊完就要往满银身后躲,是个腼腆的小姑娘。
“哎。”梅锦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奶糖递过去,“喏,你叫了三婶,三婶给你吃糖。”
福英又探出小脑袋看她,又看了眼她掌心里的糖,眼神中很是渴望,但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满银笑起来,替她接过来,剥开糖纸塞到她嘴巴里,“不要怕,你三婶人可好了,兜里好多糖呢,你没事多叫叫,让你三婶多给你点糖吃。”
福英吃到甜甜的糖,眼睛都亮起来,也不那么怕梅锦了,从满银身后出来,还主动伸手去牵她。
梅锦惊讶挑眉,又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家属院就这么大,谁家来了人,马上就能传的人尽皆知。
李贵珍过来,邻居们在碰到梅锦时总要问上一嘴:“梅锦,听说你婆婆来啦?”
梅锦点头,客套叙道:“是,昨天来的。”
“哎呦,你婆婆好不好相处呀?”嘴上问话,眼神里都是对她的同情。
婆婆能有几个好的?都爱磋磨儿媳妇,这小两口能出来过日子,不用跟婆婆一块儿,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婆婆一过来,儿媳妇的日子,马上就要艰难起来了。
“我婆婆人很好的,满银带她出来遛弯,你们见了就知道了。”梅锦是真心觉得李贵珍人好,对家里的三个儿媳妇都挺好,可能也会发生点小摩擦,但任何人相处,摩擦都是不可避免的,跟亲妈还免不了吵架呢。
“好相处呀,那好的呀。”那人笑眯眯的,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
她信不信,梅锦也不管,她得赶着去部队里采访呢。
要说起采访这件事,还跟她之前交上去的报告有关,明站长让他们仨想栏目,最后大家商议着,定下了梅锦的“家书”活动。
师部里这么多战士,从士兵到军官,人可是真不少,但东南本地人却是寥寥,大多数都是背井离乡过来的。
中国人最念根,和家里人分离,是一件痛苦的事,而只有往来的家书能够安慰几分,所以梅锦想到可以去了解每封家书背后的故事,在晚间广播时分享给大家,且就取材于身边,想必大家会比较喜欢。
明站长一点头说办起来,这个想法又是梅锦提出来的,所以这件事就由她主导。
被大家抱以重望,梅锦也就真的想搞出点成绩来。
正好家隔壁就是蔡团长,她就找他商量了下,想趁着他们团休息的时候,找几个人采访一下。
这件事既不耽误训练,也不麻烦,又是上头决定的活动,蔡团长自然没有不应的,甚至还提前吩咐下去,找了几个平时性格活跃的士兵出来配合。
梅锦这第一次采访的士兵有三位,一位叫赵兴邦,一位叫吴景安,最后一位叫孙福来。
梅锦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牙很白,无他,他们仨勾肩搭背,看见她就咧着嘴笑,外加部队里不停地训练,导致皮肤变黑,笑起来更显出牙齿的白来。
“梅同志,我们连长都跟我们说了,你们广播站想搞个新活动出来,让我们配合。”说话的是赵兴邦,他瞧着较另外俩人要更稳重点。
梅锦笑起来,从包里掏出笔和本子:“是,我们广播站想做个‘家书’活动,你们的平时的家书都带过来了吗?”
“都带过来了,怕我们的不够用,我还从其他战友那又薅了些过来。”吴景安将厚厚一沓都递给她,又好奇问,“这个‘家书’活动,是要怎么办?把我们的家书朗读给大家听吗?”
“啊,要读给大家听啊。”孙福来瞪大眼,“这哪里好意思。”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笑的比谁都开朗。
赵兴邦打趣他:“你要不好意思,你就回去吧,这有我跟景安就够了,再不济我们再拉个好意思的人来。”
“那可不行,我可是连长点名让过来的。”孙福来本来就直的背又挺了挺,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
梅锦笑着,解释说:“是要在广播里朗读出来,但也不全是,我们是朗读家书中的片段,而着重点在家书背后的故事,所谓背后的故事,就是在写这封家书时,你们或者给你们寄信的家人处于什么环境,是什么心情,有没有发生一些让人难以忘怀的事情。”
“哦是这种啊。”吴景安点点头,拍着胸脯说,“梅同志,你尽管问,我们肯定配合。”
“好,那我就先谢谢大家了。”梅锦清了清嗓子,将一沓书信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先问出事先准备好的第一个问题,“请问你们觉得这么多家书里,哪一封对你们来说意义非凡,请拿出来递给我。”
三人中两人都犹豫了下,只有孙福来态度最坚定,直截了当地抽出一封推过去,“这封。”
梅锦有些惊讶,又仰头看着他笑问:“那为什么是这一封呢?”她将信纸从信封中抽出,纸张有些泛黄,边缘处已经被摸得发毛,想来是因为收信人时常拿出来读的原因。
孙福来抿了下唇,脸上的笑容也淡下两分,“因为这是我入伍参军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书。”
梅锦将三人采访完后,带着写得满满的手稿回家,按照自己的思路又理了一边,开始在稿纸上撰写正式的稿件。
梁满仓下班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奋笔疾书。
他轻声走过去,凑头看了眼,问:“这是你之前说的‘家书’?”
梅锦正全神贯注呢,突然来一声打断,吓得她身子一抖,扭头见是他,鼓起脸埋怨:“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呀?”
梁满仓忙道歉:“我想着别打扰你,没想到竟吓到你了。”
吓到就吓到了,梅锦也不跟他计较,将自己写了一半的稿件递过去,一副求表扬的表情问:“你看看我写的怎么样?如果你工作没那么忙的话,会愿意停下来一会儿听听广播吗?”
梁满仓眼睛放到稿纸上,仔细阅读着,边读边点头:“写的非常好,情深意切,感人肺腑,要是我们作战科不那么忙,我想大家应该都愿意听一会儿你的这个广播。”
“真的吗?”梅锦没想到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内心有些激动。
“当然是真的了,我怎么会骗你。”梁满仓将看完的稿件重新放回桌子上,“我觉得你这个关于探究家书背后故事的想法真的挺好,很有创新意义。”
而且要说家书背后的故事,他们俩可还有一段呢,他笑了笑,没说出来。
梅锦有些小骄傲地扬起下巴:“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想出来的创意,肯定是最好的。”这话也就是在他面前说说不脸红了。
说完,她将他推走:“好了好了,你去看看知微去,看她尿没尿,给她换个干净的尿布,就别在这儿打扰我思路了。”
梁满仓笑,将头凑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一下,随后起身出去看被满银带着的女儿。
脸上湿热一闪而过,梅锦笑了笑,轻摇了下头,又握着笔接着刚才的写。
广播站里要播的内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播的,稿件写完得送到宣传部让人审核,等审核修改完才能广播。
这一审一修,三天就过去了,总算是定稿了,梅锦写的手指都酸了。
晚上五点,军营之声栏目准时开播,梅锦稍稍有些紧张,毕竟今天是改革第一天,要看反馈的。
她抿了口水润润喉,对着麦克风念道:“各位战友同志们,大家晚上好,这里是师部广播站的军营之声栏目,今天我们来为大家朗读一封战友的家书……”
“这封家书来自于这位战友的母亲。”
部队里,赵兴邦和吴景安听到这,连忙去戳孙福来的胳膊,“你的你的,到你的家书了。”这时是休息时间,大家姿态都有些随意。
孙福来脸上只是浅浅笑了笑,并不似往日活泼。
“儿,今天是你离家后的第二十天,天上的月亮圆圆的,正是吃月饼的时候,你那边吃到月饼了吗?家里买了一个大月饼,又油又香,你妹妹吃的不舍得吃,偷偷藏起来说要等哥哥回来一起吃……”
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话,被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广播员念的时候情感丰沛,孙福来不自觉就红了眼眶,像是看到亲娘站在眼前。
梅锦读完一小段后,接着说:“信中从中秋吃月饼说起,母亲买了一块月饼和家里人一起吃,这本应该是快乐的事情,却遗憾和儿子相距甚远,母亲借妹妹的行为表达对儿子的牵挂……”
“这位战友收到信后很是开心,本想买了月饼给家里寄去时,却收到母亲意外去世的消息。”
“于是这封信便成了母亲最后的绝笔,字字句句都在诉说着对儿子的爱意,战友将其珍藏,不时就要拿出来观看。其实母亲从未离去,她只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家乡赏月吃月饼,心中仍挂念着远方的儿子。”
“家书抵万金,每封家书都记录着当下的情感,有其背后的故事。今日的军营之声栏目到此结束,再见。”
梅锦按掉按钮,关上麦克风,立马转头看向旁边的边书云和刘伟,迫不及待问:“怎么样,没出什么纰漏吧?”
“没有。”边书云摇头,“发挥得很稳定。”
“那就好。”梅锦长呼一口气,今天第一天,要是出问题可就麻烦了。
刘伟擦擦眼角,感动道:“梅锦,你这稿子写的也太好了,都给我念哭了,搞得我都想我老娘了。”
“这可不是我写的好,是这位母亲对儿子真情实感地想念感动了你。”梅锦将稿件收拢,仔细把泛黄的书信重新装回信封内,这封信对人家很重要,用完了,要好好还给人家的。
李贵珍还没过来时就知道小儿媳进了广播站工作,还成为了正式干部,但她还是头一回听见她广播。
她抱着知微在隔壁蔡嫂子家聊天,广播响起来,一听声音有些熟悉,但还没等她认出来,旁边的蔡嫂子就笑着告知:“这是你家梅锦的声音。”
李贵珍一听,嘴微张,怎么也没办法把广播里那个沉稳专业的声音跟梅锦联系起来,她还以为她在广播站就是写写什么东西,外加早上晚上的去放放军号,没想到还真的会广播,还能说的这样好。
第一次节目办得不错,战士们反馈都说期待下一次的念家书,甚至自告奋勇想让广播员念自己的家书。
明站长对梅锦大力表扬了一番,感慨道:“果然还是年轻人的脑子转得快,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梅锦受到表扬,回到家跟梁满仓就是一番炫耀。
梁满仓瞧着她志得意满的小模样失笑,问:“你们站长给你发奖状了吗?”
“没有啊,又不是立功,怎么会发奖状。”
“那要不要我给你再画一幅?”梁满仓打趣。
之前那幅在军校的时候还被他贴在结婚照旁边,谁来看见都要问一番,问完全都哈哈大笑,后来搬来了这里,奖状被收了起来,再没好意思拿出来过。
梅锦就知道他不怀好意,瞪了他一眼:“你要是喜欢画奖状,你就多画点,全家都发一幅才好,就贴在客厅墙上,谁一进来就能看到,还能展示你的画工,多好。”
她越说越兴奋,梁满仓投降:“我说笑的,我说笑的。”
梅锦朝他哼一声,抱着知微轻轻摇,告状道:“瞧瞧你爸爸多坏,一肚子坏心眼儿,咱可不能跟他学。”
“那还是要学一点的。”梁满仓道,“女孩子有一点心眼好,不会上当受骗。”
梅锦想到满银,难得没有反驳他。
许是因为李贵珍过来,满银这段时间好多了,瞧着也不伤心了,也再没提过路明了,整日里不是抱着知微,就是拉着福英乱跑,脸上的笑容也多多了。
梅锦没跟李贵珍说起满银的事,怕她会担心,但当娘的最知道闺女,她没说,李贵珍私下里偷偷找上梅锦,问:“小锦,你跟娘说,满银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梅锦一时沉默,不知道应不应该照实说。
李贵珍瞧着她,越发着急:“小锦,你别瞒我,你瞒着我,我心慌,睡不着觉。”
梅锦叹一声,将事情起因过往都告诉她。
“作孽啊。”李贵珍揪着心口,脸上都是痛苦,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梅锦忙补充说:“这件事满仓都处理好了,那个人也没讨着好,现在已经被部队劝退了。”
李贵珍摇摇头,说:“要不还是让满银跟我回去吧,我就给她在家找人家,嫁的离我们近一点,我平时也能护得着。”
梅锦不是很赞同这个想法,这里毕竟是师部,优秀的人很多,虽然一开始是碰见了一个不好的人,但不能代表以后碰见的人也都是差的。
而且就不说嫁人的事情,就单论机会,也远比老家要多得多,满银现在的扫盲班已经上了大半,等到全部上完,就能找工作了,哪怕一开始干不上正式工,就是像她一样从临时工做起,总有机会转正的。
有工作和没工作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不一样的,能挣钱在家里就能理直气壮地挺直腰板,哪怕只挣一两个子儿,也比不挣强。
可她毕竟只是嫂子,这种人生大事,她是没办法替满银做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