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亲生女儿林颂如今位高权重,他脸上有光,心里却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和一丝落寞,他清楚地知道,女儿跟自己之间始终隔着什么。因此,他不自觉地将更多的情感期盼和补偿心理,投射到了外孙女林安身上。
他坚信这孩子继承了林颂的聪慧,将来一定更争气,下定决心要从小加深和外孙女的感情纽带。
林安回到儿童房,关上门,搂着黄豆的脖子,把脸埋进它温暖蓬松的毛发里。
她其实早就知道狗的寿命不长,但她从不害怕。因为她曾和黄豆有过一个只有她们知道的约定——如果黄豆有一天不得不离开,希望能以另一种方式回来,成为她的女儿。
她还曾经拿着画册,指着上面各种人物的画像,一本正经地问黄豆喜欢长成什么样子,因为她听说女儿都会像爸爸。
至于刚才向外公要的那些学艺术的钱,林安一点儿也不想报什么兴趣班,她心里早就有了盘算——她要拿着这些钱,去做生意,去赚钱!
—
韩相戴着金丝边眼镜,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了一番。
餐桌上铺着干净的格纹桌布,摆放着西式餐盘,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淋着黑胡椒汁,旁边搭配着焯水的西兰花和烤得金黄的蒜香面包。
他还开了一瓶红酒,两只高脚杯里斟上了琥珀色的液体。
打开音乐,韩相为林颂拉开椅子。
灯光柔和,映照着林颂放松的眉眼。韩相看着她,心里一动,放下酒杯,走到她身边,微微躬身,伸出手。
“林女士,我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林颂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揶揄,但没有拒绝。
韩相搂住林颂的腰,两人随着慵懒的旋律缓缓摇曳。
韩相低下头,嘴唇贴近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颈侧:“你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六五厂食堂,办完那场简单的婚礼,晚上回到家,我一眼就看到了你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踝……”
他手臂不着痕迹地收紧,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我现在在想,若是被这双脚踩在脚下……会是什么感受。”
林颂抬起眼,仔细审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韩相,你是不是有病?”
韩相搂着她腰的手更紧了几分,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他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嗯,有病。”
林颂挑挑眉,没再说话,却忽然抬起脚,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韩相闷哼一声,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埋在她颈间,低低地笑了起来。
第120章 运气
第二天早上, 韩相悄无声息地起床,先去了厨房。
昨晚的碗碟还堆在水池里,他动作熟练地清洗、过水、擦干, 再将洁净的碗碟一一归置到碗柜中。
做完这些,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了函授大学的教材和作业本。韩相一个人报名了函授大学。
半个小时后,韩相高效完成了今日的学习计划, 这时,林颂醒了:“几点了?”
“快十点。”韩相听到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起身走了进去, 将一杯温水递给她,“饿不饿?”
林颂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 摇了摇头,懒洋洋地瘫倒回柔软的枕头里:“我再躺一会儿。”
韩相见状, 眼底不禁泛起温柔的笑意, 由着她又赖将近半个小时。
等林颂洗漱完毕, 慢条斯理地吃完不知算是早餐还是午餐的饭,已是午后。
两人去百货商场逛了逛。
周末的商场门口, 人头攒动,比平日更加热闹。
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门口那个支起的摊位,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放着——“凡购买一瓶北冰洋汽水, 即赠送气球一只,或者竹筷一双!”
摊位前挤满了人, 大多是带着孩子的家长,队伍排出去老长。
孩子们踮着脚,眼巴巴地盯着那些被充得鼓鼓的、红黄蓝绿的各色气球。大人们则更务实些, 不少选择了竹筷,毕竟这玩意儿更耐用。
“这促销手段,效果不错。”林颂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说道。
韩相站在她身边,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和迅速减少的汽水箱,眼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正说着,旁边传来一阵略显激烈的讨价还价声。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马路牙子边上,一个年轻小贩,正手脚麻利地从一个巨大的蛇皮袋里往外扯着一条条蓝色的裤子。
“快来看快来选!正宗香江过来的牛仔裤!时髦又耐穿!走过路过别错过啊!”小贩嗓门洪亮,立刻吸引了一大群追求新潮的年轻人围拢过去。
“这裤子多少钱一条?”
“老板,便宜点呗!”
“这裤腿也太紧了吧?能蹲得下去吗?”
“……”
那小贩用力抖搂着手里的裤子,展示着细节:“二十五一条!您瞅瞅这铜扣,这扎实的走线!紧点才显身材嘛,显腿长!香江最兴的就是这个款式!”
有几个年轻男女,已经忍不住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划,脸上流露出心动的神色。
—
民企召见会设在工商联一间布置简朴的会议室里,与会者神情间既有兴奋,也带着几分初入正式场合的拘谨。
刘浩今天特别打扮了一番,头也用头油仔细地抿过,他坐在靠后的位置。
会议开始,主持的领导态度和蔼,表示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的情况,让每家企业做一个简单的发言。
刘浩听别人说的时候不紧张,轮到自己时,原本准备好的词儿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林安的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回响——“要学国企”“要学爸爸”。
他舌头不听使唤地打了个结,说出口的是:“我们LA玩具,以后一定好好向国企爸爸学习!学习国企爸爸的先进管理经验!”
“国企爸爸?”
会场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低笑声。
几个坐在前排、有点规模的私营厂老板互相交换着眼神,嘴角撇着,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和戏谑。
“啧,这马屁拍的……”
“国企是大哥没错,叫爸爸是不是太谄媚了点?”
“这人真不要脸。”
“这是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LA玩具?没听说过……”
“……”
然而,与台下这些老板们的不屑与嘲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主席台正中央、主持会议的那位领导,脸上却露出了颇为受用和宽慰的笑容。
虽然上头现在鼓励个体私营经济发展,作为有益补充,但国有经济是主体,占据主导地位,刘浩这一声“国企爸爸”,虽然听起来有些滑稽,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这充分说明了私营经济对国营经济的尊重、依赖嘛!这小伙子,觉悟还是有的!
领导笑着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原本有些嘈杂的会场立刻肃静下来。
“这位LA玩具企业的代表想法很好嘛!”领导开口,定了调子,“个体经济是我们社会主义经济的有益补充,你们年轻人,有想法,有闯劲,是好事!是要向国企学习,但同时呢,也要充分发挥你们自身机制灵活、船小好掉头的优势,大胆去干,勇于探索!”
领导这几句肯定和鼓励的话,立刻改变了会场的气氛。
刚才还窃窃私语、面露不屑的那些人,再看刘浩时,眼神很复杂,似乎在说,这小子,一句“国企爸爸”居然误打误撞拍对了马屁。
—
周美娟是真没想到,林建国居然真的二话不说,就把报兴趣班的那一大笔钱,爽快地给了林安那个丫头片子!
这口气堵在她心口,上不来下不去,憋闷得她坐立难安。她急需找个地方透透气,于是去了梅雅家。
梅雅正站在宽大的梨花木书案前练字,完成一幅字的最后几笔。
周美娟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她看着梅雅那副恬淡安然的样子,再对比自己——拼尽全力算计林颂,结果呢?什么都没有得到,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骑到自己头上来。
然而梅雅,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去争、不用去抢,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她终于忍不住,用一种带着羡慕又不至于显得太嫉妒的语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问题。
“梅雅,你说这人的运气啊,真是说不清楚。有的人争破头也得不到,有的人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好东西就自动送上门了。”
这时,梅雅刚好写完最后一笔,她轻轻搁下毛笔,姿态优雅地拿起旁边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缓步走到沙发前坐下。
“运气?”梅雅似乎在品味这个词,“运气运气,不过一个人怎么运胸口这口气而已。”
美娟一愣,既是疑惑梅雅竟然有自己的见解,又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运胸口这口气,怎么运?”
梅雅忽然回忆起文工团的岁月,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美娟,还记得我们在文工团的时候吗?那个时候,你可是经常担任领舞,而我那时候啊,可不是最拔尖的。”
周美娟听完,心里更是纳闷,对啊,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想不通啊!
为什么梅雅之前在舞台上不是最出彩的那个,没有去争抢那个最耀眼的位置,后来的人生轨迹却似乎越来越顺遂,反倒比很多当年风头更劲的人都过得好?
难道这是一种平衡?
因为梅雅之前在舞台上不是最出彩的那个,没有去争抢那个最耀眼的位置,所以老天爷就在别的地方补偿她,让她在婚姻、家境、生活状态上过得比很多当年风头更劲的人都好?
周美娟脸上挤出一丝恍然,赶紧说道:“那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人得往好处想,心态放平了,运气自然就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然而,梅雅摇了摇头:“不,不想,才是最好的。”
“不想?”周美娟彻底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
人活着,怎么能不想?
不想得失,不想利弊,不想自己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不想如何压过别人一头……那还怎么活?
梅雅不知道怎么解释,伸出手,做了一个轻轻握拢的动作:“当一个人一心想要抓住什么,控制什么的时候,手是攥紧的,是用力的。这时候,手里其实只有用力抓住的那一点点东西,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连那一点点都可能从指缝溜走。”
她顿了顿,将握拢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但是,当松开手,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抓住什么的时候,所拥有的,反而可能更多。”
周美娟表示怀疑,梅雅运气这么好,就是因为不争、不想?
扯淡吧!
不争不想,那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林颂和她那个女儿,岂不是更要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周美娟扯了扯嘴角,堆起一个笑容:“梅雅,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她心里完全没听进去,反而想起最近看到的报纸,上面称韩相为“救火队长”。
虽说韩相对林颂看起来死心塌地,但他现在有地位了,周美娟撇撇嘴,心里冷哼,男人嘛,有几个能真正坐怀不乱?尤其是面对年轻漂亮的姑娘主动投怀送抱。
现在的姑娘,心思活络得很,不少都想走捷径,找一个靠山一步登天,北冰洋这么大的厂子,肯定有一两个“有上进心”、又有点手段的……到时候,也不需要真发生什么,只要能让林颂疑心,让他们夫妻之间生出嫌隙,到时候,看林颂还怎么维持她那副冷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