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挥挥手,示意他们自己进去看。
一进去,林颂简直像掉进了宝库。当然,这“宝库”得带着淘金的眼光看。
韩相跟在她身后,也不多话,只在她看中什么东西,需要搬动或者仔细查看时,才上前搭把手。他的眼光毒辣,经常能一眼看出家具的毛病所在。
林颂最后看中一把老式的藤编靠背椅,除了有点脏,藤条保存得还算完好,坐着也舒服。
孙伯开口要三块钱。
韩相上手摸了摸藤条,又看了看椅腿:“孙伯,这椅子有些年头了,藤条都晒松了,你看这儿,都快断了。回去还得细细修理,费工费料。一块,行就拿走,不行就算了。”
孙伯咂咂嘴,看看韩相,又看看林颂,最后挥挥手:“成成成,拿走拿走。”
林颂后来又看上了一个小巧的桌子,这个可以摆放在藤椅旁边。只是那桌子有只桌腿比较短,韩相说回头找块木头削一个垫上就行。
最终,两人花了一块三。
韩相把藤椅绑在自行车后座的一侧,林颂抱着桌子。回程的路上,自行车负重了不少,韩相骑得更加沉稳小心。林颂坐在后座,手扶着桌子,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果然,淘东西就是会让人快乐。
“没想到你还挺会砍价。”风把林颂的话送到前面。
韩相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依旧平静:“过日子,能省一点是一点。他们开价都留着余地。”
到了家,两人一起把东西卸下来。韩相去打水,林颂则找来旧布,浸湿了,开始仔细擦拭那把藤椅。
污垢擦去,露出藤条本身温润的色泽,虽然有些磨损,却更显出一种历经岁月的踏实感。
擦干净后,林颂把藤椅摆在院子里,试着坐了上去。椅背的高度和弧度刚好托住腰背,很是舒服。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晃了晃身子,藤椅发出轻微的吱悠吱悠的声音。
“嗯,这个好。”她评价道。
韩相正在院子里归置那个木桌,闻言抬头看了一眼。
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棂,照在坐在藤椅里的林颂身上,她微微眯着眼,脸上带着一种慵懒的、惬意的神情,像只终于找到了舒适窝点的猫。
他心里动了一下,没说话,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晚上天黑了。
林颂也不嫌麻烦,把藤椅从院子里拖到房间里,躺在上面晃悠,韩相坐在桌边,翻看厂里的文件。
突然,林颂从躺椅上坐起来,语气变得有些严肃:“你这初中文凭,眼下没问题,但长远看,还是不够。”
韩相动作一顿,瞬间就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这个“不够”,是跟那个远在京市、在市教育局工作、年轻有为的林薇的对象比的。
他知道林颂和继母继妹之间的龃龉,更知道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用来“争口气”的工具。
他喉咙有些发紧:“我会努力的。”
“我的意思是,厂工会和县里工农兵夜校有挂钩,能推荐职工去读夜校,补高中文凭。课程不算紧,晚上上课,不耽误白天工作。你去报个名,把高中文凭拿下来。”林颂目光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忽然放缓了些,“是,我是想让你超过林薇的对象,但我们的生活更重要。”
“嗯。”韩相深深看着林颂,眼里翻滚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
—
九点上床睡觉,这是林颂定的规矩。
大抵是加班熬夜有了阴影,她现在八点半就洗漱完了。
韩相洗完澡,一进屋便看到林颂在搽脸。
他只穿了条宽松的长裤,赤着上身,未擦干的水珠顺着紧实起伏的胸膛和背脊肌肉的沟壑缓缓滚落,没入裤腰。
林颂面对镜子,背对着他。
韩相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拧开那个小巧的雪花膏盒子,用指尖挖出一点乳白色的膏体,然后低下头,仔细地、一下下地将其点在脸颊、额头、下巴上。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指尖在脸上轻柔地打圈推开,从下巴到耳际,从鼻翼到太阳穴,每一个区域都照顾到。
“怎么?你也想抹?”林颂从镜子里看他。
韩相猛地一怔,像是偷看被抓包的孩子。目光与镜中她那带着笑意的眼神一碰,立刻有些不自然地移开:“没有。”
林颂从镜子里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放下雪花膏盒子,转过身来,正面看着他,脸上还带着刚涂抹均匀的润泽光晕,那股清凉的香气也随之弥散开来。
“这雪花膏不错,滋润又不腻。”她抬起手,将自己沾着些许残留膏体的指尖递到他面前,“要不要试试?”
那节白皙的手指就在眼前,带着淡淡的香气。韩相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沉默了两秒,忽然伸出手。
不是去接那点雪花膏,而是握住了她的手腕。
就着她的手,将她的指尖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然后引导着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缓慢地抹开那一点清凉的膏体。
林颂眯眼打量着他,身体忽然来了兴致。
韩相自然看出了林颂的变化,立马把人抱到床上。
一只手在作乱,另一手也在作乱,然而嘴上却说起了生产进度协调会的事。
韩相鼻尖蹭过她耳后那片敏感的肌肤,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三车间汇报设备老问题,诉苦说那几台老掉牙的床子再不换,下个月肯定完不成指标。”
林颂身体一颤,这人今晚……不太一样。
韩相含着她的耳垂,声音低哑,继续往下说:“刘副厂长插话,直接把问题引到了采购科的预算审批速度上。”
“嗯……”
韩相打开床头柜。
一边撕开,一边回味当时的场景:“刘副厂长笑着问采购科的孙科长,说老孙啊,上半年批给你们买新铣床的那笔款子,走账走到哪个环节了?听说流程卡得有点久啊?是不是财务那边又抠条文了?”
“你什么时候……买的?”
韩相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猛地向前丁页:“你不认真听讲。”
林颂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韩相还在继续,继续动作,也继续往下说:“你猜孙科长说了什么?孙科长立刻叫苦,说可不是嘛,财务科新来的干事,愣是说发票格式有个地方不合规,打回来重弄,一来二去就耽误了。”
他声音更低更沉,混合着灼热的呼吸,钻进她的耳朵:“刘副厂长就打着哈哈,说年轻人认真是好事,但也不能太死板嘛,影响生产大局就不好了。”
林颂已经完全听不到声音了。
韩相还在说,还在一撞一撞地说:“我还想请教林干事,刘副厂长这敲山震虎,表面说财务科,实际是说给谁听的?”
第16章 邻居
次日早上。
林颂淡淡开口:“刘副厂长是党委书记一手提拔的。书记马上退了,他的位置,厂长和刘副厂长都有想法。设备问题只是个由头。”
韩相意外地看着林颂。
他以为林颂会骂他或者不理他,毕竟昨晚他确实不乖。
没想到林颂竟是这个反应。
林颂对昨晚,说实话,并无不适。
在她那里,身体和大脑是分离的。
“还有,”林颂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以后写材料,涉及到刘副厂长分管的口,‘必须’、‘坚决’这类词少用,他更喜欢‘力求’、‘进一步完善’。至于厂长那边,数据一定要扎实,最反感模糊不清的‘大概’、‘差不多’。”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喜好忌讳,往往比明面上的章程更能决定一件事的成败。
韩相认真记下,心里对接下来文件处理的侧重点和言辞分寸,有了更明确的把握。
—
一天一天过去,韩相在行政科愈发如鱼得水。
赵师傅渐渐把一些起草通知、整理简报的活儿放心交给他。他写的东西,条理清晰,用语稳妥,很合行政科的调性。偶尔遇到拿不准的,他会去请教林颂——
尤其喜欢晚上请教。
林颂告诉他厂里以往的惯例、领导可能的偏好,或者文件里隐藏的关节所在。韩相心领神会,下次便能处理得更加妥帖。
科室里的人都觉得小韩这人话不多,但脑子活络,学得快,办事牢靠。
只是,韩相上夜校这事,厂里有些风言风语。
负责招生登记的王干事,是个谨慎刻板的中年人,最怕惹麻烦。万一以后出点问题,自己也要担责任。于是,在韩相去上课时,王干事把他叫到办公室,搓着手,面露难色。
“韩相同志啊,你这个情况呢,我了解了一下,你看,厂里推荐来的学员,一般都是有多年工龄、表现突出的老职工,你呢,刚进厂不久,这个户籍关系也刚转过来没多久……要不,你先在厂里安心工作,等过个一年半载,表现更突出了,再来读?”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
韩相站在办公室里,听着王干事的话,沉默了几秒,没有争辩,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好的,我明白了。给您添麻烦了。”
韩相回到家跟林颂说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抱怨,只是客观陈述。
林颂听完,几乎立刻猜到,背后是红眼病在作祟。韩相顶了她的职,又表现得沉稳能干,本就招人注意,如今再去读夜校,在某些人看来,步子迈得太快了。
林颂语气平淡:“先吃饭吧。”
韩相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的平静。他以为她会失望,或者生气,但他没多问。
接下来两天,林颂像没事人一样,照常上班,喝茶看报,跟马大姐她们闲聊。
但在闲聊中,她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了几句:“现在厂里鼓励青年职工提高文化技术水平,我爱人报名了,但夜校那边好像有点什么说法?也不知道是不是政策又有变化了……马大姐,您消息灵通,听说什么没?”
马大姐是个热心肠,一听这话,立刻上了心:“啥?有说法?不能吧,这报名了不是都能去得吗,我去打听打听。”
林颂赶紧拉住她:“哎哟,我的好大姐,您可别声张,我就是随口一说,兴许是听岔了。万一不是,倒显得咱们小题大做了。”她顿了下,“要不就先等等。”
“等什么等!学习能等吗?”马大姐嗓门更大了,“这分明是有人看不得年轻人上进!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马大姐风风火火地走了。林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马大姐先是拐弯抹角打听到了,闲话的来源与厂里嫉妒韩相进步快的同志有关。接着,又直接去找了工会主席,把情况一说:“主席,这可是咱们工会推荐的人,现在无缘无故被卡着,不是打工会的脸是什么?韩相那孩子我知道,踏实肯学,这样的好苗子不培养,培养谁?”
工会主席一听,也觉得有理,这关乎工会面子,便给夜校的王干事打了个电话,语气很客气,但意思很明确:韩相同志是厂工会正式推荐、经过审查的优秀青年职工,厂里支持他深造学习,希望夜校方面能给予培养和支持。
王干事接到工会主席的电话,心里那点顾虑立刻烟消云散,反而有点后悔前两天对韩相说了那些话,生怕得罪了厂工会。
当天,夜校的一位年轻办事员找到韩相,态度十分客气:“韩相同志,误会,都是误会。王干事让我特地来通知您,今晚的课照常上。上次是他没了解清楚情况,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以后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