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有三门课,语文、数学和工业基础知识。
韩相对工业基础知识最感兴趣。老师讲的机械原理、看图常识,常常能和他白天在厂里看到的、听到的联系起来。他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
林颂继续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瓜子壳被丢在脚边的一个破瓦盆里,那是专门用来当临时垃圾桶的。
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姜玉英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尖利的声音。
“你看看人家韩相,同样是下班,人家就能去读夜校。你呢?回来就跟瘫了似的!那夜校名额又不是没有,工会也能推荐,你就不能去争取一个?”
林颂嗑瓜子的动作顿了一下,耳朵竖了起来。
那边张连成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奈,声音也压得很低,显然怕被隔壁听见:“我白天在车间累死了,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哪有精神头再去念书,你就让我歇歇吧……”
“歇?就知道歇!”姜玉英的声音拔高了一点,立刻又意识到什么,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急促的气声,“人家韩相不累?他白天在行政科就没活儿?晚上还得骑车跑那么远山路呢!人家怎么就有精神头?怎么就学得进去?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有上进心!”
林颂像在听一出免费的广播剧,优哉游哉地又磕开一颗。
嗯,这瓜子真香。
“我跟他不一样,”张连成的声音透着无力辩解,“他是坐办公室的,动脑子,我是出力气活的。”
“动脑子才更要紧,光出力气能有啥大出息?你想一辈子呆在车间啊?”姜玉英恨铁不成钢。
张连成怎么可能想一辈子呆在在车间,之前投稿,就是想表现一下自己。
姜玉英的话还没说完:“现在厂里都提倡学文化、学技术。技术再好,不会说不会写,功劳全是别人的。你看韩相,写了篇材料就受表扬,领导立马就记住他了!你呢?修好十台机器,不如人家写好一页纸!”
她越说越急,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重重摔在桌子上。
韩相似乎也被隔壁的动静惊扰了,从书本里抬起头。
微微蹙眉看向墙壁,然后又看向藤椅里听得津津有味、嗑瓜子嗑得正欢的林颂,眼神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
他摇摇头,没说什么,继续低下头看书,只是嘴角似乎也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弧度。
隔壁的争吵还在继续。
内容已经从“不上进”蔓延到了“你那些弟弟妹妹又是拖累”等等琐事上。
林颂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心里点评。
嗯,姜玉英重生一回,太急功近利了,恨不得张连成立刻飞黄腾达把她供起来,却忘了日子得一天天过,人得一步步来。
听得差不多了,碗里的瓜子也见了底。林颂拍拍手,把最后一点瓜子壳倒进瓦盆,伸了个懒腰。
“我先睡了。”她从藤椅上站起身,对还在看书的韩相说。
韩相点了点头。
洗漱后,林颂躺在床上,带着听完了八卦的满足感,沉沉睡去。
窗外,月牙儿悄悄爬上了中天,清辉洒满小院,温柔地笼罩着鸡窝和菜畦。
第18章 请柬
天亮得很早,薄曦将屋内染上一层朦胧的灰蓝色。
韩相先醒了过来,但比平日更早一些。
他微微动了动,发现手臂还搭在林颂的腰间。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和纤细腰肢的曲线。晨间的反应来得直接而迅猛,紧密的贴合让这种变化无可遁形。
林颂的睫毛颤了颤,发出一声带着睡意的鼻音。
韩相喉结滚动了一下,手臂收紧,将她圈得更牢些。原本只是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极其缓慢地上下摩挲。
林颂在半梦半醒间蹙了蹙眉,似乎被打扰了睡眠,有些不悦,但身体却本能地迎合着那温暖手掌的抚慰,甚至发出一声更绵长的轻哼。
这声哼唧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韩相不再犹豫,低下头,四处品尝。
林颂她睁开眼,视线模糊地对上韩相近在咫尺的、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滚着化不开的浓重墨色。
“……韩相?”
她刚醒的声音沙哑而含糊,带着一丝被打断睡眠的恼意和茫然。
“嗯。”他含糊地应着,吻却没有停下。
“现在是白天。”林颂扯了下他的耳朵。
韩相抓着她在自己耳朵上的手,亲了下,声音低沉沙哑:“没人规定……白天不行……”
—
幸好没有打卡制度,林颂今天上班晚了一个小时。
她刚在工会办公室那张靠窗的座位上,拿出自己的搪瓷杯,还没等茶叶完全泡开,张大姐端着冒热气的搪瓷缸子,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在她脸上身上扫了一圈:“小林啊,不是大姐说你,这调来工会才几天?我瞅着你这气色……可是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水灵了啊。瞧瞧这脸蛋白里透红的,啧,比那擦了雪花膏还光润。这结了婚,有人疼着,就是不一样哈。”
办公室里另外两个年纪稍长的女干事闻言也抬起头,目光齐刷刷聚焦到林颂身上,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热情又直白的笑意。
这年头,工厂里都是革命同志,说话没那么些弯弯绕,尤其是这些成了家的大姐们,开起玩笑来更是泼辣大方。
一个姓王的干事,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接话:“那可不!这女人啊,就得有阴阳调和,比啥雪花膏都管用。”
另一个李干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话更直接:“小韩同志看着就结实能干,是块好料。林颂,你这可是捡着宝了。晚上……没少受累吧?”
这话一出,大伙儿跟着大笑起来。
林颂不由地想起今早的荒唐。
韩相这个人,体力惊人,善于观察,学习能力强。
每次都极其稳定,而且眼睛和身体却敏锐得可怕,默默摸索她的节奏和偏好、研究着她的反应,进步神速,甚至还能引导着她,探索一些陌生的、令人战栗的领域。她偶尔在意识迷离的间隙睁开眼,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滚落的汗珠,与她平日里见的那个内敛温和的韩相判若两人。
总体而言,质量很高,可持续性很强。
林颂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调侃,慢悠悠地开口:“各位好大姐,就别打趣我了。办公室还有年轻的同志呢。”
这时,马大姐一阵风似的刮进工会办公室,人没到声先到:“同志们,来任务了。”
“五一劳动节,厂里搞文艺汇演,还要表彰先进。厂领导高度重视,下了文件,要求务必办得隆重、热烈,体现出咱六五厂工人阶级的精气神儿!”马大姐嗓门洪亮,挥舞着手臂,办公室里那点有限的空气都被她搅得活跃起来,“工会这边牵头,具体组织、节目筛选、排练督促、现场布置、领导讲话稿……哎呀,这一摊子事儿,千头万绪,时间紧任务重。”
张大姐第一时间扶着腰,开始吟唱:“我这老腰,这两天疼得厉害,坐都坐不住……”
几乎同时,办公室其他几位干事也都忙起来。有人猛地端起搪瓷缸子,假装被茶水烫到了舌头,嘶嘶哈哈地吹气,有人慌忙拉开抽屉,假装翻找一份根本不存在的紧急文件,嘴里还念念有词“咦,我放哪儿了”。
林颂看着马大姐殷切的眼神,沉吟了片刻,条理分明地说道:“马大姐,既然厂里定了调子,那咱们就得抓紧。我先拟个通知,把汇演主题、节目类型、上报截止时间、排练场地安排都写清楚,下午就发到各车间科室。”
听到这话,张大姐的腰立马不疼了,连连附和:“林颂同志是京市来的,见过大世面,文化水平高,笔头子又硬,写个讲话稿、审个节目词啥的,手拿把掐。”
其他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略带歉意的笑容,异口同声地附和。
“对对对!林颂同志最合适!”
“张大姐说的没错,小林肯定行!”
“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们不会推辞的!”
对林颂主动承担责任,马大姐心里十分熨帖,她扫了大家一眼,目光最后落到林颂身上:“小林,你需要谁配合,直接说话,工会全体同志都是你的后盾。”
“哎。”林颂说完,转头看向张大姐,“张大姐,您是领导跟前的大红人,跟领导关系好。评审团的人选,麻烦您得提前跟厂领导敲定,最好是各口子的代表。还有经费预算,场地布置、服装道具、以及评奖的奖励,都得先有个大概数目,到后面好打报告。”
张大姐两只手迅速扶到腰上,马大姐瞥了她一眼,直接堵住了她后面的话:“就这么定了,回头我把文件和要求给你。大家散会,都动起来,支持林颂同志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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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颂接了任务。
一般来说,越是这种临时性、表现性的任务,越容易出彩,当然,也越容易踩雷。
林颂先仔细研究了厂里往年的汇演方案和领导讲话稿,摸清了套路和偏好。然后,迅速组织了个临时筹备小组,把各车间工会的文艺积极分子、还有厂里那几个能拉会唱、平时就爱出风头的职工拉了进来。
她把节目征集、排练督促、舞台搭建、服装道具这些任务都分派了下去。自己牢牢把控着节目最终审核、流程设计和领导讲话稿撰写这几个核心环节。
既抓住了重点,又不必事必躬亲。
最后审节目,哪个节目形式老套,哪个节目排练不到位,林颂一眼就能看出来,提出的修改意见往往一针见血,让人不服不行。
至于写讲话稿,那更是她的老本行。她不仅拔高到“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大干快上建设三线”的高度,又落到实处,表扬到具体人、具体事。到时候肯定能听得台下受表彰的先进和群众心里都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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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这天下午,林颂刚和宣传科的人敲定完舞台背景的设计方案,被告知有京市的信件。
牛皮纸信封,落款是京市的地址。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刻意张扬的劲儿。林颂拿起信,拆开。
里面是一张粉红色的请柬,印着俗气的鸳鸯戏水图案,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是林薇写的。
“姐姐亲启: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和明轩的婚礼定在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当天举行。地点在燕京饭店宴会厅。爸爸妈妈的意思是,办得热闹些,毕竟是我的人生大事嘛~
“明轩家那边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亲戚,市教育局的领导也会来呢。
“姐姐你一个人在那边山沟里,平时也难得回来一趟。这次我的婚礼,你可一定要带着姐夫回来参加呀。也让家里亲戚们都看看,姐姐你找了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随信附上请柬,一定要来哦。妹妹:林薇字。”
通篇洋溢着快要溢出来的得意和炫耀。
尤其是最后那句“带着姐夫”“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带着浓浓的攀比和挑衅的意味。
林颂都能想象出,林薇是如何写这封信的,必定是带着一种“压过你一头”的畅快和得意。
她捏着信纸,走到桌边,拿出信纸和钢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回信。
先是表达了对妹妹新婚的祝贺,然后开始哭穷。
“姐近日刚办了婚事,开支较往常为大,手头一时周转不便。加之我所在单位地处偏远山区,条件有限,每月薪水除了基本用度,并无多少积蓄。从此处往返京市,路途遥远,车费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还望你能体谅姐的难处。请代我向父亲和阿姨解释并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