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适时停住。
周工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干部,态度诚恳,虚心好学,话语间透露着对技术的尊重和对解决问题的渴望,倒是让他生出几分好感。
他沉吟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小林同志啊,这事,唉,老王和老赵这两个人,我都了解。手艺都是好的,就是脾气犟。老王觉得他的手艺能搞定一切,老赵呢,又太迷信本本数据。其实啊,搞咱们这行的,经验和数据,就像人的两条腿,缺一不可啊。”
他顿了顿:“你别看他们吵得凶,但异常在乎自己在徒弟们面前的威信。而且,他们心里头,对厂子、对这项目,那是在乎得紧,不然也不会争得面红耳赤。”
林颂点头:“是,是。”
回去后。
林颂研究了王、赵的几位主要徒弟的情况,选定了两人,王工的大徒弟小何,技术好,为人稳重,很得王师傅真传和信任;赵工的徒弟小刘,心思细腻,好学好问,是赵师傅的得意门生。
她分别约谈了两人。
谈话中,她绝口不提他们师傅的矛盾,而是从关心项目、关心青年工人成长的角度出发,充分肯定了他们各自师傅的技术和高要求。
然后诚恳地提出,现在项目到了关键期,任何一点沟通上的小误会都可能造成大损失,厂里希望他们这些技术骨干、老师傅信赖的徒弟,能主动担当起来,成为班组间技术协调的“润滑剂”和“联络员”,加强日常工作的确认和沟通,确保万无一失。
她还暗示,这样做不仅能更好地保障项目,也是他们展现综合能力、为师傅分忧的好机会,厂里领导都会看在眼里。
小何和小刘都是聪明人,早就为师傅们的争执和项目的停滞感到焦虑。
如今厂里派了人,不是来施压,而是来求助,话语里充满了对他们师傅的尊重和对他们能力的信任,这让两人都感到了责任重大。
同时他们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在厂领导面前展示能力的机会。
两人都郑重地表示,会尽力去做工作。
时机成熟时,林颂建议召开一次技术研讨会。
刘厂长主持,陈书记端坐主位,两位老师傅分坐两侧,各自的核心徒弟和班组骨干位列其后。
大家都以为会是一场唇枪舌剑的恶战。
然而会议开始后,王工和赵工虽然依旧坚持己见,但言辞克制了许多,不再人身攻击,而是更多地摆数据、讲道理。
甚至,在王工阐述完自己的方案后,赵工居然沉吟了一下,说了一句:“老王你这个方案,在稳定性上确实有优势,这一点我同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连陈书记都微微抬了下眼皮。
王工显然也愣住了,他看向赵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多年来,这是赵工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他方案的优点。
短暂的错愕之后,王工轻咳一声,语气也缓和下来:“嗯,老赵你的思路,也不能说没道理,确实……有可能提升性能。就是吧,冒险了点,对各个环节的要求太高了。”
看着这一幕,林颂心中了然。
这世上哪有什么纯粹的就事论事?所有的“事”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
第49章 人选(三)
工会换届选举的日程提了上来。
钱主席又找了一次陈书记。
陈书记接过名单, 目光扫过三个名字,在张秀兰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钱主席心里有些打鼓,摸不准陈书记的心思。
——陈书记到底是对张秀兰什么意思, 之前可是按照他的要求加上的。
终于,陈书记开口了:“老钱啊,三个人是不是有点多了?”
钱主席有点没反应过来:“书记,您的意思是?”
“副主席选举, 候选人一般两个就够了嘛。”陈书记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常识, “搞得太多, 显得不严肃,也容易分散票选。”
钱主席心里暗骂了一句。
之前是您非要加上张秀兰搞平衡, 现在又嫌人多?
他脸上赔着笑:“是是是,书记考虑得周到。您看, 去掉哪一个名字?”
毫无疑问, 肯定是去掉张秀兰了, 毕竟她分量最轻。
钱主席在心里骂了句陈书记反复无常。
却见陈主席拿起笔,停在了马大姐的名字上方。
然后, 划下了一道横线。
钱主席:“!”
划掉的竟然是马大姐?不是张秀兰?
这到底怎么回事?
陈主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几页信纸,递给了钱主席。
“老钱,你看看这个。”
钱主席疑惑地接过来, 低头一看,是几封群众来信。
信的内容, 无一例外,都是反映马大姐的问题。有的说她调解家庭纠纷时,不顾当事人隐私和感受, 咋咋呼呼,弄得人尽皆知,反而让矛盾升级。
有的说她执行上级政策时,有时凭个人理解发挥,不够严谨,尤其分发福利的时候。
还有的反映她听不进不同意见,喜欢以“老工会”自居,有些独断。
信里的字句谈不上多么尖锐激烈,但反映的问题很具体,时间、地点、事情经过都写得清清楚楚,看得出不是空穴来风。
钱主席看的功夫,陈书记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却又不容置疑:“马大姐的热情和付出,厂里是肯定的。但是,老钱啊,工会工作,尤其是走上领导岗位,光有热情不够,还得讲究方法,要细致,要能团结人,要经得起群众的评议。你看看这些反映,这说明她的群众基础,还是差了点意思啊。让这样的同志担任副主席,恐怕难以服众,也不利于工会下一步工作的开展。”
钱主席看完后脸色凝重,额角甚至微微渗出了细汗。
他没想到,马大姐竟然积攒了这么多“民怨”,还被人写到了纸上,直接捅到了陈书记这里。
陈书记语气中带着点语重心长:“所以啊,我看,候选人就定林颂和张秀兰两位同志吧。张秀兰同志呢,工作年限长,也算稳重,代表一部分老同志。林颂同志虽然年轻,但有文化,有能力、有潜力。国庆、五一的活动,也搞得有声有色,群众反响好。在职工里,特别是年轻职工里,很有号召力。我们要给年轻人多一点机会嘛。”
钱主席顿时明白了陈书记的意图。
划掉马大姐,是出于对群众反映的重视。
留下张秀兰和林颂,显然,张秀兰只是个陪衬。
而林颂,才是陈书记真正属意的人选。
看来,陈书记对林颂“东风系列”攻关项目的协调工作很满意。
“陈书记,林颂同志确实优秀,就是年纪是不是太轻了点?提拔这么快,会不会——”钱主席还是有点担心。
陈书记看了他一眼,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主席说过,要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嘛。干部要年轻化,革命化,知识化。年龄不是问题,能力最重要。我们这些老家伙,思想要解放一点,要敢于给年轻人压担子,让他们在实践中锻炼成长。这才是对厂里未来负责的态度。”
话已至此,无可辩驳。钱主席只能连连点头。
“是是是。我这就去安排,把候选人名单确定下来,按要求进行公示和选举。”
“嗯,去吧。工作要做细,特别是思想工作要做好。”陈书记挥了挥手。
钱主席心情复杂地退出了书记办公室。
当“工会副主席候选人:张秀兰、林颂”的名单贴在厂务公开栏上时,立刻引起了轰动。
最兴奋的莫过于张秀兰本人。
她一开始心里还嘀咕着不知道马大姐和林颂谁能赢。
可看到名单,目光扫过那两个名字时。
张秀兰?是她吗?
她往前又挤了挤,几乎把脸贴到了公示栏的玻璃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确认——没错,就是她张秀兰。
不怪她吃惊。
她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有点数的。
这些年她在工会,不能说是混日子,但也绝对算不上积极。
很多琐事、累活,她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仗着是厂长的亲戚,大家也多给她几分面子,不太跟她计较,重要的工作自然也很少落到她头上。
张光林调走,她还担心日子不好过。
万万没想到,张光林走了,她运气来了。
狂喜很快压倒了疑虑。张大姐第一时间就冲到了钱主席办公室。
她一把握住钱主席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钱主席,真是太感谢您了,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谢谢您的信任,我真是没想到您这么看好我……”
钱主席被她的热情搞得有点尴尬,想抽出手又不好太明显,只能讪讪地笑着:“张大姐,别激动,别激动。这是组织上的考虑,要感谢就感谢组织吧。”
张大姐仿佛没听见,依旧紧紧抓着钱主席的手。
她甚至觉得光感谢还不够,必须得表表决心。
“钱主席,我知道,我以前可能工作上不够积极主动,给大家添麻烦了。”她含糊地提到了过去,但很快话锋一转,坚定地说道,“但是您放心,以后绝对不会了,我一定深刻反省,改正缺点。只要组织信任我,给我这个机会,我以后一定积极主动,努力工作,绝不辜负组织的期望和您的信任,您就看我的行动吧。”
钱主席看着她这幅样子,还能说什么:“好,好,有这个态度很好,好好准备。”
这才把张大姐送出办公室。
而马大姐那边,则是另一番光景。
马大姐的女儿刘姐在厂广播站工作,消息灵通得很。
厂务公开栏工会副主席候选人名单刚一贴出来,就有人悄悄给她递了信儿。
她挤过去一看,眼睛瞪得溜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上面竟然没有她母亲的名字。
反而那个奸懒馋滑、好吃懒做的张秀兰赫然在列。
刘姐顿时觉得一股火直冲头顶,扭身就往家跑。
“妈,妈,”她一把推开家门,声音都带了哭腔,“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马大姐被女儿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你这是又咋了?火烧屁股似的?”
“还咋了?”刘姐胸口剧烈起伏,“公示了,副主席候选人名单,没有您,有张秀兰。她张秀兰凭什么啊?要能力没能力,要人缘没人缘,不就仗着是厂长的亲戚吗,肯定是她在背后搞鬼。是不是她写了黑信投诉您?我要去查,我非要把这个写举报信的缺德玩意儿揪出来不可,太欺负人了。”
她越说越气,为自己热心肠了一辈子的母亲感到无比的委屈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