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个妇女也跟着附和:“就是,比不得你们城里,啥都方便。”
这些看似关切的话语里,或多或少都带点试探和酸意。
林颂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婶子们客气了。在哪里都一样。韩相踏实肯干,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她四两拨千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让几个原本带着点看热闹心思的妇女,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些。
她们开始转向王秀英,说着一些“秀英嫂子好福气”“苦尽甘来”之类的场面话。
王秀英听着这些话,一边应付着,一边偷眼瞧林颂。
见她没有不开心,心里那点担忧彻底放下了,只剩下满满的骄傲和欢喜。
王秀英适时说道:“小林,要不……让大娃陪你出去转转?这开春了,后山沟里可活了,空气也新鲜。”
林颂还没答话,一直安静坐在小马扎上的韩里眼睛一亮:“哥,带嫂子去南坡呗,前儿下雨了,这会儿蕨菜、荠菜肯定冒头了,可嫩了。”
韩相看向林颂,征询她的意见。
林颂的目光掠过窗外泛着新绿的山坡,点了点头:“好,出去走走。”
“大娃,照顾好小林。坡上草滑,当心点。”王秀英说完,找了个干净的小竹篮和两把小巧的挖菜刀,递给韩相,“把这个带上,看见好的就挖点回来。”
韩大山也嘱咐了一句:“日头偏西就回。”
韩相应下,接过篮子和工具。
韩里也想去,被王秀英一把拉住:“你去添什么乱,在家写作业。”
韩相带着林颂出了院门。
四月初的山里,冬寒已褪尽,远处的山峦不隐隐透出些朦胧的新绿。
村里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几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墙根晒太阳。
两人没走村路,而是沿着屋后一条被踩得光溜溜的小径,往村南面的缓坡上走。
小路两边,枯黄的草丛里已钻出点点新绿,不知名的野花零星点缀着。
韩相走在前面,步子迈得不大,偶尔会停下,用手中的挖菜刀拨开挡路的带刺灌木。
“小心。”
“嗯。”林颂跟在他身后,安静地走着,目光好奇地掠过路边那些冒尖的嫩芽。
走了约莫一刻钟,到了南坡,一丛丛、一簇簇嫩生生的野菜,正舒展着肥厚的叶片。
韩相停下脚步,语气里带着熟稔,给林颂介绍道:“那是蕨菜,刚卷头的嫩,炒着吃香。那边矮趴趴叶子带锯齿的是荠菜,包饺子、煮汤都行。还有猫爪子,就是一种形似猫爪的山野菜,焯水凉拌最好……”
说着,蹲下身。
他选了一株肥壮的、顶端还紧紧卷曲成拳头状的蕨菜,左手轻轻拢住叶片下方,右手的小挖菜刀贴着根部,斜斜地、干净利落地一剜,整株嫩生生的蕨菜就被完整地采了下来。
“像这样,贴着根,别伤到旁边的。”韩相把蕨菜放进竹篮,示范给林颂看。
林颂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接过他递来的另一把小挖菜刀。
她选了一株旁边的小蕨菜,学着韩相的样子,左手拢住,右手下刀。动作有些笨拙,一刀下去,只切断了半截叶子,剩下半截还连着根,汁液渗了出来。
林颂看着手里半截断蕨菜,又看看旁边韩相采下的那株完整的。
“……”
生疏了。
她虽然从小在城市长大,但不是没去过山庄。
于是继续挖。
韩相站在一旁,看着她握着挖菜刀、全神贯注盯着野菜的模样,与他印象中那个在沉稳、冷静的林颂判若两人。
一种奇异的、麻酥酥的感觉,爬上心头。
“别急,看准根部,刀斜着插下去,手腕带点巧劲,别用蛮力。”
林颂依言,小刀贴着选好的那株蕨菜根部,斜斜插入,然后手腕轻轻一旋、一带,断口干净利落。
林颂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甚至孩子气地捏着那株蕨菜晃了晃,展示给韩相看。
“嗯,采得很好。”韩相看看她亮晶晶的眼睛,那点不由自主扬起的嘴角落成一个清晰的笑容,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他接过蕨菜,放进竹篮里。
受到鼓励,林颂兴致更高了。她提着篮子和小刀,在坡上仔细搜寻起来,动作也渐渐熟练起来。
“这个……也能吃?”
她捏着一株猫爪子,好奇地问韩相,鼻尖上沾了一点泥土也没察觉。
“嗯,可以的,我给你做,很好吃的。”
韩相看着她鼻尖那点泥,喉结微动,忍住了伸手去擦的冲动。
“好。”林颂将猫爪子放进篮子,继续寻找。
韩相跟在她身边,默默采着,偶尔在林颂遇到棘手的、长在石缝里的野菜时,才出手帮忙。
林颂直起身,看着篮子里的收获,心里却充盈着快乐。
山坡下面有一条山溪汇成的浅潭,韩相问林颂:“要去看看吗?”
“要。”
“就是这儿。”韩相停下脚步,指着那片浅潭,“水里有鱼。”
韩相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网兜,沉入溪水,屏息凝神,眼睛盯着水下。忽然,手腕猛地一抖,抄网在水中迅疾地一兜一提。
网兜里,赫然有两条巴掌大小、鳞片闪着银光的鱼,在拼命挣扎蹦跳,鱼尾拍打着网兜,发出啪啪的声响。
林颂往前走了两步,凑近去看。
“是柳根儿。”韩相用网兜压住鱼。
“给我试试。”林颂抬起头。
“水凉,冻手。”韩相不赞同。
林颂也就作罢,看着捞上来的鱼:“我们没带桶怎么办?”
“没事。”韩相说着,把两条小鱼放回了水里。
林颂先是疑惑,而后恍然:“是不是因为它们太小了,所以放他们回去。”
韩相难得露出一丝羞赧:“……只是想让你看看。”
林颂“噗嗤”笑出了声。
日头明显偏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韩相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轻快,夕阳的余晖将山野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回到家。
“哎哟,采了这么多。”王秀英接过篮子,“小林,快,快进屋歇着。这一趟累坏了吧?”她心疼地打量着林颂,又赶紧催促韩相:“大娃,灶上水热着,快给小林打盆温水洗洗手。”
韩相应了一声,放下篮子,动作麻利地去灶间打水。林颂坐在堂屋的长凳上,接过韩相递来的、兑得温热的水,认真洗了三遍手。
王秀英一旁手脚利落地将野菜分门别类,蕨菜掐去老根,荠菜摘去黄叶,猫爪子清洗干净。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这蕨菜嫩得能掐出水,清炒最香,猫爪子焯水凉拌,撒点蒜末辣椒油,最是开胃,荠菜……嗯,包饺子来不及了,晚上先煮个汤。”
韩相洗了手,挽起袖子,站到灶台前。
灶膛里的火被重新拨旺,跳跃着温暖的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往锅里舀了一勺猪油,油花在热锅里化开,滋滋作响,他将掐好的嫩蕨菜段“刺啦”一声倒入锅中,手腕翻飞,锅铲轻快地翻炒。
接着是凉拌猫爪子。焯过水、变得翠绿透明的猫爪子被捞进粗瓷大碗里。韩相拍了几瓣蒜,细细切了,又舀了一小勺自家做的、红亮亮的辣椒油,淋上一点酱油和醋,用筷子利落地拌匀。
最后是一大碗飘着油花的荠菜蛋花汤。嫩绿的荠菜碎漂浮在淡黄色的蛋花间,热气腾腾,清鲜无比。
“小林,快尝尝,都是你亲手采的。”王秀英热情地招呼着。
林颂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清炒蕨菜。入口脆嫩爽滑,鲜香无比。
“很好吃。”
韩相坐在她对面,默默吃着,听到她的评价,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
一顿饭吃得简单却格外舒心。
饭后,林颂起身告辞。
王秀英想留林颂,却也不知道不合适,转身就忙活起来,像要把整个家都搬给林颂似的,把之前蒸好的、还温热的粘豆包用干净笼布包了一大包;又把自己腌得脆生生的萝卜条、芥菜丝装了两个小瓦罐……末了还放了一个红包。
“林同志,这些你带着。”王秀英把沉甸甸的包袱塞到韩相手里,殷切地看着林颂,“都是些不值钱的土东西,你别嫌弃……山里没啥好东西……”
看着王秀英那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模样,林颂没有客套的推辞,坦然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谢谢婶子,我很喜欢。”
王秀英一听,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仿佛得了天大的夸奖:“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下回……下回再来,婶子给你包荠菜饺子。”
“嗯。”林颂应了声,又对眼巴巴看着她的韩里说道,“再见。”
“嫂子再见!”韩里用力挥手。
第9章 认命
林颂和韩相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王秀英还站在院子门口,朝那个方向张望。
“妈,回屋吧。”韩里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角。
王秀英这才回过神:“哎,回,回屋。你嫂子……真是个好姑娘啊。”她一边念叨着,一边转身关上院门。
回到堂屋。
“他爸,”王秀英一边麻利地收拾碗筷,一边忍不住提起话头,“小林人是真好,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那么金贵的人,跟着大娃去坡上挖野菜,还挖了那么多,吃饭也不挑……”
韩大山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还有,”王秀英放下碗,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她对咱大娃,说会好好待他……哎哟,当时我这心啊,就跟泡在热水里似的。”
“大娃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她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不由想起那年,丈夫被石头砸断腿,血淋淋地抬回来。公婆年迈,韩里才学会走路。家里的担子一下子都压到了韩相肩上。可韩相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刚满十四岁。
韩大山此刻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