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局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可太清楚办公室这摊水有多深了。
副科长王建设,资历老,关系广,上上下下都有他的人脉。科员小赵,虽然年轻,但脑子活络,文笔不错,是王建设一手从基层学校借调上来的,俨然是王建设的左膀右臂。
还有负责文件收发的李姐,管后勤杂物的张姐,丈夫能量都不小,两人与王建设关系密切,平时一起聊家常、互通有无。形成了一个以王建设为核心的小圈子。
李明轩几乎能预见到,韩相指令出不了办公室的场景。
他心里那点郁气,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果不其然,韩相到任初期,王建设表面客客气气,但交代下去的工作,不是“正在和相关处室沟通,对方有些不同看法”,就是“这个问题牵涉面广,需要再研究研究稳妥方案”,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延缓进程。
科员小赵,向韩相汇报工作时,话里话外总带着几分“这事有点难办,关键还得看王科长那边的意思”。
负责文件收发的李姐和管后勤的张姐,在韩相问起办公用品消耗明细时,一口一个“以前都是这么办的”,“王科长比较清楚”。
面对这种“软钉子”,韩相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或不满。
只是对于一些比较紧急或者重要的文件,他会越过王建设,直接对小赵说:“小赵,这份文件比较急,涉及后续工作部署,你马上按程序登记,亲自送到李副局长办公室。”
有次局里突然接到通知,需要尽快撰写一份关于本市教育领域拨乱反正、探索改革发展初步设想的简报。要求既有政策高度,又能结合本地实际,提出一些有新意的思路。
按照以往惯例,这种重要的综合性文稿,通常由王建设主导思路,小赵负责初步起草,王建设再修改定稿。
但韩相在周一早上的办公室内部短会上,直接点了将:“关于这份简报,时间比较紧张。小赵,这个任务由你来主笔,有什么需要协调的资料或者数据,可以直接找我。王科长这边还有其他几个总结报告要抓,这个任务就辛苦你了。”
小赵先是愕然。
随即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
接下任务后,小赵憋足了一股劲,接下来的一周,他几乎住在了办公室。白天翻阅历年教育工作会议纪要和政策文件,晚上梳理各区县教育现状数据,深夜还在字斟句酌地推敲表述。
最终成型的简报,既有对拨乱反正工作的系统总结,又结合本地实际提出了建立教师轮训制度等建议,在局领导那里获得了肯定。
这件事之后,小赵的工作态度发生了明显转变,开始主动向韩相汇报工作进展。
韩相很清楚,王建设的小圈子并非铁板一块。小赵年轻,有上进心,渴望被认可和重用。
—
林颂和韩相两人现在住的,是一钢分配的一栋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带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这在国家的单位分房体系里,已是相当不错的待遇。
如今家具物什添置得差不多了,只是鱼缸里还空荡荡的。
两人便想着周日去花鸟鱼市场看看,买几条小鱼回来。
韩相已经把京市转得差不多了:“咱们去西城,那边市场规模不小。”
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远远就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便是那个自发形成的花鸟鱼虫市场了。
市场沿着街道两侧延伸,显得有些杂乱,有挑着担子卖自家培育的花草苗木的农民,有在地上铺块塑料布摆满各种仙人掌、文竹的市民,也有用木盆、瓦盆装着金鱼、热带鱼叫卖的小贩,还有一些卖蛐蛐罐、鸟笼子、鱼虫的摊位。
人们的交谈声、讨价还价声、鸟鸣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林颂和韩相边走边看。
“同志,这是什么鱼?”韩相问道。
那摊主见有人问,热情地介绍起来:“这叫孔雀鱼,你看这尾巴,跟孔雀开屏似的,多漂亮!这叫红绿灯,身上一道红一道绿,跟交通信号灯一样。这叫黑玛丽,通体乌黑,也好养。”
他指着不同的鱼介绍着。
这些鱼在1978年的京市,还算是个比较新鲜稀罕的玩意儿,比常见的金鱼要贵上一些。
韩相对鱼的种类没什么研究,问道:“同志,这鱼好养吗?需要注意什么?”
“好养!只要保持水温,别太低,按时喂点鱼虫或者干饲料就行。我这有鱼虫卖,你们可以买点。鱼食也有。”他说着,拿出几个用旧报纸包成小三角包的干水蚤和一小瓶颗粒饲料。
一番讨价还价后,两人买了六条孔雀鱼,两公四母,外加几包鱼虫和一小瓶饲料。
摊主小心地用厚实的塑料袋给鱼充上氧气,扎紧口,再套上一个备用袋,递给他们。
回到家。
林颂将鱼袋连袋子一起放入鱼缸中,让水温慢慢适应。过了约莫半小时,她才将鱼儿们倒入缸中。
孔雀鱼舒展着裙摆般的大尾巴,优雅地巡游,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水波和鱼鳞上折射出斑斓的光点。
“好看吗?”林颂问韩相。
“好看。”
韩相对着林颂说。
第103章 天分
林颂和韩相商量后, 让林安转学到成志学校。
面对新的环境、新的同学和略有差异的课程内容,林安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适,她很快融入了新的集体。
学校附近, 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少年文化宫,老师每周都会带领学生们去参观。
林安再次见到了宽敞明亮的舞蹈教室,这次的教室比她之前在市文化宫见到的还要大。
几个女孩子正伴随着舒缓悠扬的钢琴曲,做着优美的动作。
带队老师看出了她的向往, 轻声鼓励她可以报名试试。
林安却感到一丝负疚,明明小时候, 她拥有打弹弓的快乐就够了。
为什么人越长大, 越贪心。
这种纠结的小情绪,像一团毛线, 在她心里绕啊绕,一直持续到晚上回家。
韩相注意到了女儿的反常:“安安, 怎么了?在学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林安把自己心里的纠结, 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爸爸。
韩相引导她正视自己的内心:“安安, 你要学会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和欲望,想要就是想要, 这并不可耻。如果因为暂时没有拥有,或者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别的快乐,就强行说服自己‘这个和那个差不多,我不需要’, 那其实是在欺骗自己。”
韩相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超脱之人,他一直都坦然承认, 自己的欲望和野心都很强。
林颂对林安说:“先报上名。如果喜欢,那就学,如果不喜欢, 那就不学。”
第二天,林安在林颂韩相的陪伴下,去文化宫的舞蹈班报上了名。
从此,每周固定的时间,林安背着舞蹈包,准时去文化宫上课。
她发现,当自己的身体能够表达出音乐的情绪时,内心确实会涌起一种不同于打弹弓的快乐,那是一种掌控自己身体的喜悦。
除了每周固定的舞蹈课,林安的周末还多了一项活动——带着黄豆去外公外婆家坐坐。
这对于周美娟而言,无异于“折磨”,每次门铃响起,看到外孙女和那条黄毛狗,她就觉得额角直跳。
林建国却对此期盼不已,兴致勃勃地为林安张罗吃食。
自从周美娟之前因为林颂工作的事情赌气“罢工”后,林建国被迫接管了厨房。
周美娟看到林建国在厨房里为了林安忙得团团转,用了那么多油、糖和精白面粉时,心一抽一抽地疼。
这个外孙女,真是来克她的!
可她又不能说什么,因为一旦开口,做饭的活计又会重新落到她头上。
—
林安提着外公给她的点心走出门。
说实话,外公做的饭……味道实在算不上好,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火候也常常拿捏不准。
但是,她还是要坚持每个周末雷打不动地去“报到”。
这是因为她从爸爸那知道了,外公外婆以前对妈妈很不好,妈妈在那个家里受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委屈。
林安虽然还无法完全理解大人之间那些复杂的恩怨,但她的小脑袋瓜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妈妈是天下最好的妈妈!谁让妈妈受委屈,谁就是坏人!
所以,饭不好吃没关系。
只要能从外公那弄到好吃的,只要能让外婆心里不痛快,这点味道,她完全可以忍受。
回到家,林安一进院门,看到爸爸正卷着袖子,在院子东边的空地上,用砖头和水泥仔细地垒砌着一个鸡窝。
“爸爸,我回来啦。”林安把手里的“战利品”放好,蹲在鸡窝边。
只见窝里已经住进了六只嫩黄色的小鸡崽,正挤在一起,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之前家里养的那几只下蛋母鸡,没能带过来。
三只送给了王秀英和韩大山,另外两只送给了刘兆彬和孙云清。
院门外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林书记在家吗?”
韩相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副厂长杜方的爱人赵华。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节颜色红褐、油光发亮的腊肠。
韩相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客气地招呼道:“赵大姐。”
他想着林颂午睡可能还没醒,正要说林颂在休息,不料,林颂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赵华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将手里的腊肠递过来:“林书记,没打扰您休息吧?哎呀,真不好意思,估摸着周末您可能在家,就冒昧过来了。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自己闲着没事,照着老家的方子灌的腊肠,拿来给您和韩主任尝尝鲜,您可千万别嫌弃,就是一点家常心意。”
腊肠这东西,是自家精心制作的,比商店里凭票购买的更有滋味和诚意,但又不像烟酒糖果那样目的性过于明显。
韩相接过网兜:“赵大姐,你太客气了,屋里坐。”
他说完,便去沏茶。
聊了约莫一刻钟,赵华放下茶杯,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林书记,您刚搬来,家里要是缺什么少什么,或者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千万别客气,直接言语一声。我们老杜在厂里年头长,认识的人杂,办事也方便些。远亲不如近邻嘛!”
林颂微笑着点头。
赵华顺势站起身:“那行,林书记,韩主任,我就不多打扰了,你们休息。这腊肠蒸着吃或者炒菜都行,喜欢的话,吃完了我再给您拿。”
韩相将她送到院门口,又客气了两句,看着她走远。
“怎么没多睡一会儿?”韩相走过来问。
林颂有午休的习惯,一旦睡着,有时候能到下午三四点。
“怕睡多了,晚上反而睡不着。”
林颂说完,想起一件事:“韩里是不是马上要开学报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