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连馨知道韩里周末通常会回他哥哥嫂子家。于是,在一个天色有些阴沉的周末下午,她鼓起残存的全部勇气,循着打听来的地址,来到了那片安静的、带着独栋小院的厂领导住宅区。
犹豫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敲响了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林颂看到门外站着脸色苍白、眼神都有些发直的张连馨,显然有些意外:“连馨?”
“有事吗?进来坐吧。”林颂说道,毕竟是从六五厂出来的孩子。
张连馨懵懵地跟着走了进去,在沙发上坐下,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回过神来,才发现韩里并不在家,她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明来意。
林颂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在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我……”张连馨刚一开口,声音带上了浓重的哽咽。
林颂见状:“发生了什么?慢慢说。”
人真的很奇怪,受委屈的时候不哭,但一有人问怎样了,就会忍不住掉眼泪。
张连馨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对韩里那份从孩提时代便开始萌芽的喜欢,以及最近遭遇的打击,倾吐了出来。
林颂看着她泪痕斑驳的脸,沉吟片刻:“他不值得你付出这样的感情。”
张连馨猛地愣住了,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颂。
林颂不是韩里的嫂子吗?她不应该站在韩里那边,替他说好话?
张连馨反驳道:“他很好!他真的很好!他可以听我说话,耐心地听我说完所有的话,哪怕那些话很奇怪。别人都做不到,他们要么不耐烦地打断,要么觉得我的想法匪夷所思……只有他,只有他对我特别有耐心……”
她语无伦次地、急切地列举着记忆中韩里的种种“好”。
林颂等她这番激动的、带着哭腔的辩白稍稍平息:“因为他听你讲话,所以你喜欢他?”
“为什么要被倾听?”她问。
张连馨愣住了,张了张嘴,这是什么问题?
被人倾听,被人理解,被人看见,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渴望的吗?
第105章 大学(二)
韩里陪韩相搬教材去了, 韩相弄到了一批理工科基础理论和文史类书籍。
韩相推着自行车,后座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被麻绳紧紧勒着,韩里跟在旁边, 怀里抱着几摞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书。
韩里一直是个没什么想法的人,从小到大,几乎是沿着哥哥韩相给他划好的路在走。哥哥说学习是有用,他便努力读书, 如今哥哥说上了大学也不能松懈,他便继续努力。
他对未来没有太多憧憬, 觉得每条路都可以走, 不会有比较的想法。
不过最近,他遇到了点困惑:“哥, 有个事儿……”
“嗯?”韩相侧过头,目光从弟弟那难得带着点纠结的脸上扫过。
韩里努力组织着语言, 像是试图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个头绪:“就是学校里, 有些女同学, 好像挺喜欢……找我说话的。”
“找你说话不是挺好?大学生活,除了学习, 也要和同学多交流。”
韩里鼓了鼓腮帮子,试图描述那种微妙的感觉:“她们跟我说话,并不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我对她们而言,好像是个物件, 是一个能衬托她们物件……”
韩相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
他下意识地想到自己跟林颂。
林颂好像从来没拿他跟别人炫耀过——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失落。
“哥?”韩里歪着头看韩相, 清澈的眼睛里带着询问,他哥到底有没有在听他讲话?
算了,韩里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 我也无所谓。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韩里骨子里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虽然困惑,却并不觉得困扰。
回到家,韩相支好自行车,和韩里一起将沉甸甸的麻袋和书搬进屋内。
“教材买回来了?”林颂的声音传来。
“嗯。”韩相应着,蹲下身,利落地解开麻袋口紧紧系着的绳子。
里面露出一摞摞崭新的书籍封面——《高等数学》、《普通物理》、《基础英语》、《中国文学史》……种类颇杂,旧纸张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
韩里放下怀里的书,轻轻舒了口气:“哥,嫂子,书都放这儿了,我先回学校了。晚上英语角有活动,我得早点过去准备一下。”
“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林颂叮嘱了一句。
林颂没有跟韩里说张连馨的事情,因为她问张连馨,要不要跟韩里提她来过,张连馨摇了摇头。
“知道了,嫂子。”韩里应了声,弯腰揉了揉黄豆毛茸茸的脑袋,转身离开。
屋里,韩相开始将地上的书籍分门别类,在靠墙新打的书架前,一本本仔细摆放整齐。
他拿起一本《基础英语》,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他听着韩里描绘丰富多彩的大学校园生活,心里其实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不过没关系,马上恢复函授大学和夜大学了。
函授大学和夜大学,跟全日制不一样,教学方式灵活,主要面向在职的职工,不脱产学习,利用晚上或者周末听课,完成指定作业,通过统一考核,一样能拿到国家承认的文凭。
韩相对林颂说了自己的计划:“我准备先自己把这些基础教材系统地学一遍,摸清楚里面的门道和难点所在。等招生启动,我第一时间去报名。”
林颂以为韩相是打算自己去上学,赞许地点点头,觉得他很自觉,没想到韩相下一句话是:“咱们一起。”
韩相对两人一起上学充满了憧憬:“到时候,你的作业、笔记什么的,我帮你写。”
“你自己学吧。”林颂并没有被打动,她上辈子学到吐了,这辈子实在提不起太多啃书本的兴致。况且,有知识和有文化是两个概念。
她另起话题,说起拜访顾老师的事情。
顾老师早已恢复名誉,如今在燕京大学担任教授。
韩相和林颂讨论过韩里未来的发展方向,两人一致认为韩里适合走学术道路。林颂便建议韩相带韩里去拜访一下,让韩里提前接触一下学术研究的环境和氛围。
韩相深以为然,专业路径上的指引,找对领路人至关重要。
不过说到韩里,韩相将弟弟的困惑讲给林颂听,心里那点失落感又冒了出来——林颂从来没有表示过他拿得出手。
林颂见状,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怎么,你要让我跟别人说,你的雕很大?”
韩相整张脸“轰”地一下爆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脖子。
看着他这副羞窘得几乎要冒烟的样子,林颂催促他:“赶快去学习吧,韩同学。刚才拿着那本英语书摸了那么久,字母认全了没?”
……
韩相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基础英语》和一本厚厚的字典。
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磁带录音机,这是他托人弄来的。里面正缓慢转动着一盘英语入门磁带,发出略带磁性的、标准却刻板的朗读声。
林颂遛完黄豆回来,问道:“韩同学,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韩相听到林颂的问话,耳根又有些隐隐发热,回答道:“还行,跟着磁带听了几遍。”
“光听不行,得读出来。”林颂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读两句听听?”
“我……我这发音不准。”韩相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羞赧。
看着韩相这副样子,林颂伸出手,手指没有指向书本,而是轻轻点在了韩相的喉结上。
“知道这个地方,用英语怎么说吗?”
韩相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此时,磁带里标准的男声还在重复着“This is a book”。
林颂的指尖感受着那一下滚动,她看韩相不说话,微微倾身,靠近他的耳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一个简短的单词。
韩相只觉得“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消退的红潮再次席卷而来,比下午时更加汹涌。
林颂身子靠回椅背,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基础英语》,笑道:“看来,韩同学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
顾老师对韩里,打心眼里喜欢。
历经了半生浮沉,看遍了人情冷暖,他越发深刻地体会到,善良是比聪明更难得的事。
韩里不是他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但他温厚纯良的性子——见到别人比自己强,不嫉妒,也不妄自菲薄;见到别人不如自己,不起轻视之心,更不会倨傲,在年轻人里实属罕见。
出于这份赏识,顾老师便将韩里引荐给了物理系德高望重的刘教授。
刘教授手头正有几个基础研究项目,急需年轻人帮忙整理文献、做些基础计算。
这天,韩里刚从刘教授家中出来,脑子里还在回味着刘教授刚才指点的一些关键要点,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对面那栋教职工宿舍走了出来。
是张连馨。
她手里拿着几页稿纸,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韩里,微微一怔,随即打了个招呼。
韩里立刻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笑着回应:“连馨,真巧。你也来找老师?”
张连馨点了点头:“嗯。数学系的陈老师找我做科研助理,帮他处理一些模型推导的前期工作。”
她当初会答应陈老师的邀请,一方面是觉得课程学起来不算吃力,而学校里那些诗歌朗诵之类的活动,她不太感兴趣,因此,空闲的时间挺多的。
另一方面,是因为做科研助理,会有补贴。
除了国家发放的补贴,她没有额外的经济来源,嫂子姜玉英如今靠着包子铺,赚了不少钱,但都倾注在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栋梁身上。
韩里看着眼前的张连馨,觉得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张连馨没再继续跟他聊,她抬了抬怀里那几页重要的稿纸,说道:“我先走了,陈老师还交代了些事情,要尽快处理完。”
说完,她便抱着那几页稿纸,沿着栽种着梧桐树的小路离开了。
韩里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心底莫名地泛起一丝细微的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指缝间溜走了。
其实,张连馨心里并非全无波澜。
只是,在投入数学的世界后,当那些公式、定理、猜想占据了她大部分心神,生活中那些曾让她辗转反侧的情感纠葛、苦恼烦闷、求而不得的失意,似乎都变得很淡、很轻了。
虽然她至今仍未完全理解林颂那句“为什么要被倾听”的深意,但她发觉,自己对外界的需求在慢慢变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