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四年四月, 天子临盆,生孪生子。
长女名寻真,封号武安。次子单名一个“泽”, 姐弟俩都随母亲,姓崔。
从取名风格, 不难看出亲爹亲娘对这对龙凤胎的迥异观感。
崔寻真是秦萧期盼已久的女儿,然而一开始,他心中遗憾颇深, 盖因这孩子生得不像崔芜, 反而与他幼时颇为肖似。
至少,府里那位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是这么说的。
待得女儿稍大,眉眼逐渐长开,来自父亲的血脉传承愈发清晰。眼是桃花眼,迤逦横生,不笑时冷峻, 笑时又显多情。鼻是悬胆鼻, 流畅笔直,一气呵成。
她的父亲很无奈, 她的母亲乐开了花。抱着小姑娘就像抱着小一号的武穆王, 没事在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个不住。
“来宝贝,给娘亲一个。”
“真乖,再亲一个。”
“哎呀奶香奶香的,再亲一个。”
秦萧听着这话耳熟,仔细回想半天才想起,这货逗弄狸奴时也是同一套说辞。
可能是从小就被不靠谱的母亲“荼毒”,也可能是属于母亲的那一半基因急于彰显存在感,崔寻真年岁渐长, 气质与父亲却是南辕北辙。
三岁下河捞泥鳅,四岁爬树掏鸟蛋,等到五岁,上房揭瓦已是家常便饭。
崔芜头大如斗,每每要抓来教训,都被秦萧拦下——不为别的,只为女儿眉眼间那股精灵慧黠的神气,像足了他与崔芜初见时。
相比之下,小儿崔泽虽是皇子,也更符合朝臣们对“国本”的期望,却不是那么得父母偏爱。
理由很简单,这孩子相貌不差,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却既不像秦萧,也不似崔芜。
若不是他与武安公主前后脚出生,崔芜都以为自己给孩子找错了爹。
“这孩子到底像谁呢?”
闲来时,她曾与秦萧吐槽,后者缄口不言,眉眼间却似藏着官司。
崔芜一度不解,直到颜适回京述职,面见皇子后露出与秦萧相似的神情,才被她瞧出端倪。
“这孩子……跟已故的秦湛大人足有六七分相似,”颜适支支吾吾,“听说秦湛大人形容肖似秦显老大人,估摸着二殿下是像他祖父。”
崔芜这才恍然。
隔代遗传不是稀罕事,崔芜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对自己的亲骨肉有成见。是以八岁前,崔寻真和崔泽两位小朋友的日子十分逍遥自在,旁人眼里巍峨森严的宫城,成了他俩的游乐场,从招猫逗狗到上树拆房,没有他俩不敢干的。
崔芜一度头大如斗,私下无人时跟秦萧吐槽:“这是生了俩啥玩意儿出来?咱俩谁都不这样啊。”
彼时,秦萧将她抱在膝头,剥出新鲜脆甜的菱角肉喂进她嘴里,闻言淡淡一挑眉。
仿佛在问:陛下,你忘了自己当年的孙猴子脾气,一言不合就把中原江山捅了个天翻地覆吗?
崔芜不吭声了。
但放任俩娃大闹天宫不是办法,六岁那年,天子应了内阁奏请,许公主与皇子出阁读书。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
可想而知,两个自打出生以来就没认真受过拘束的熊孩子,突然被摁进学堂,会是什么反应。
上课睡觉是常规操作,逃学翘课是三不五时,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俩祸头子不知怎么看先生不顺眼,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守卫严密的西苑弄了点“好东西”出来,偷偷下到先生茶水里。
那一日,整整一个下午,须发斑白的老先生一趟一趟跑茅房,好悬没厥过去。
俩孩子沾沾自喜,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却是罕见的面色凝重。
西苑是崔芜的“实验基地”,她最清楚里面藏了什么。这一回算是先生命大,俩小东西弄出来的只是寻常泻药,若他再倒霉点,喝下见血封喉的毒药,岂不平白送了性命?
事涉人命,崔芜绝不是平时那般嘻嘻哈哈的模样。俩孩子被逮到垂拱殿,先各打二十手板,又在门口砖地上罚跪了半个时辰。
饶是如此,天子仍不满意,对秦萧道:“这么下去不成,宫里人人纵着他们,说些仁爱施德的道理,他们也不见得往心里去。久而久之,岂不要养出两个‘何不食肉糜’的混账东西来?”
秦萧:“那阿芜打算怎么办?”
崔芜:“不下猛药,不除顽疾。”
一句话,两位殿下的好日子结束了。
彼时,秦萧不仅是武穆王,更手握虎符,加封兵马大元帅。与此同时,天子敲定了一项国策,每年武穆王都需抽出三个月到半年光景,巡视四境防务。若有不妥,可直接上奏垂拱殿。
原本这一年的巡视在即,但因为天子的突发奇想,行程临时多了俩拖油瓶。
不是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好比内阁重臣纷纷上奏,道是皇子与公主年幼,禁不得舟车劳顿,且巡视在外恐遇不测,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崔芜嗤之以鼻。
“诸卿多读圣贤书,当知圣人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如今都没叫他们认真吃什么苦头,只是出宫见见百姓如何生活,怎就不测了?”她冷笑,“朕今日把话撂在这儿,我宁可他们遭遇不测,好过如西晋惠帝一般,拿着百姓的疾苦取笑逗乐。”
这话一抛出,群臣没辙了。
行程就这么定下来。一开始,俩孩子兴致勃勃——他俩在宫里长到好几岁,除了逢年过节,鲜少有机会出门。
可随着远离京城,繁华之景逐渐消失,所见所闻被漫无尽头的官道、尘埃、泥泞,百姓愁苦的脸和简陋的吃食取代,两位天潢贵胄受不了了。
不是没哭过闹过,奈何秦萧旁的不论,唯独一点好,便是天子发了话,肝脑涂地也要办成,哪怕面对亲生孩儿也不心软。
他不顾一双儿女的哭闹,硬是将人带到此行目的地——位于凉州的安西军大营,然后将俩娃往士卒堆里一丢。
“从今日起,与军中士卒一同操练,不得有误。”
俩孩子傻眼了。
军中有多苦,不必说也想得出。锦衣是没有的,玉食是远离的,宫中种种有意思的玩具和游戏成了过去式,每日须得天不亮起身,跟着小将士们一起扎马步,扎得不好还要被亲爹训,被军汉叔叔们围观嘲笑。
训练完也不能松一口气,盖因军中条件简陋,回了帐能有一口热水喝就不错了。虽然亲兵心疼两位殿下,最好的条件优先供应他们,可是与宫中相较,仍是一天一地。
这时就能看出两个孩子差别,崔寻真虽是女儿,却继承了父亲的骁悍和母亲的皮实,每天风里来沙里去,抬头射大雕,低头耍长戈,居然觉出兴味,每日兴冲冲地跟着出操,很快就同一干将领混熟了。
她本就生得像秦萧,一看便知是武穆王血脉,昔日的安西军旧人待她极亲切,时不时打只兔子野鸡之类的给小殿下加餐。她嘴又甜,跟在屁股后头“叔叔”“伯伯”地叫着,再骁勇的悍将心都要化了,见着她恨不能要星星不给月亮,什么压箱底的绝活本事更是倾囊相授。
小公主混得如鱼得水,小皇子却不行了。
幼儿毕竟娇贵,又是全天下最金贵的孩子,自小金莼玉粒养着,何时吃过这等苦头?生挨了半个月,终于病倒了。
军医来瞧了,道是水土不服,算不上大症候,开几副药便有好转。但孩子多娇嫩?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更兼崔泽大哭大闹,吵着要回宫里,折腾得偌大军营无半点消停时刻。
到最后,连骁勇一世的武穆王都不得不让步,命心腹亲卫将皇子送回京中。
崔芜毕竟是亲娘,看到孩子病恹恹回了宫,说不心疼是假的,亲自在床前守了几个晚上。
可待到病势彻底好转,她骨子里的“卷王”脾气发作,又想把孩子送去边关。
崔泽哪里肯依?他好容易从大漠黄沙回到锦绣富贵的宫城,这辈子再不想吃这种苦头。为了让母亲改变心意,果断逃家。
说“逃”并不确切,准确地说,是藏了起来。
那一晚,整个宫城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禁卫宫人加班加点,到处喊着小皇子的名字。天子更是一夜没睡,将崔泽平日里爱去的几处亲手翻了个遍,直到快天亮,才在临着太液池的一处假山石洞里寻到睡成一团的崔泽。
崔芜气恼交加,恨不能将这小子拖过来暴揍一顿。但崔泽见了母亲,张口抢先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大哭。
哭到最后,浑身发颤抽抽噎噎,伏在母亲怀里委屈地睡着了。
崔芜拿这小子没辙,亲自将人抱回寝殿。待得翌日宫门开了,闻听此事的盖昀入宫求见,委婉说了一番话。
“世间众生,形形色色,有人为战场而生,有人却是锦绣富贵的命格,”他劝道,“陛下苦心,臣很明白,也十分感佩。但……小皇子毕竟是您亲生孩儿,揠苗助长,只怕会适得其反。”
崔芜沉默许久,再没提及将皇子送去边关之事。
崔泽很得意,认为自己获得了与娘亲“斗争”的一大胜利,自此回归吃喝玩乐的逍遥日子,再不用起五更爬半夜。
尤其这一年将近年关,在外耽搁小半年的秦萧带着崔寻真回京。亲眼看到胞姐那张晒得黢黑的小脸,以及小手上磨出的老茧和血泡,崔泽越发庆幸自己的明智决定。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为这一时的“逍遥”付出什么。
就像数百年后的那句名言,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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