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方向,纪温下笔如有神,唰唰的在稿纸上写着。
答完三道四书题,剩下的经义倒是显得中规中矩,唯有最后的五言八韵诗令纪温颇有些头疼。
他凝神思考许久,也始终寻不到灵感,待回过神来,只觉腹中饥肠辘辘,身上一片寒意。
二月份的上京城虽已迎来春意,可冬日里的寒凉并未完全褪去,纪温听见外头寒风呼啸的声音,身边的木板都带着几分凉意。天一凉,号舍里不少衣着单薄的学子们开始瑟缩起来。
好在他的这间号舍虽狭窄简陋,但至少不漏风,也不知那些年久失修,四处漏风的号舍中的学子该如何度过?
他支起炉子,燃起炭火,号舍里的温度迅速开始上升,但考场里的煤炭过于劣质,浓烟呛人,他只烧了一壶热水便灭了火。
就着热水,他简单吃了两张烙饼,又闭目养了养神,才开始后面的答题。
许是养回了些精气神,再答题时,他终于有了一丝作诗的灵感,略略酝酿片刻,便开始提笔写诗。
到了夜间,对面的呼噜声又开始了,不仅如此,旁边不知哪间号舍又传出了滋滋的磨牙声,纪温压下心中的躁动,平心静气,和衣而眠。
考第二场时,考场里已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臭味。
每间号舍里都有一只黑色小桶,用于考生小便,四天下来,每间号舍里的臭味连成一片,笼罩着整座考场。
即便早已经历过一回,再次身处这臭味之中,纪温依然难以适应,整张脸憋成了酱色,脑袋嗡嗡作响。
他本想用衣袍捂住口鼻,但一想到后面还有五天,他放弃了抵抗,强迫自己习惯这环境,闭上眼反复呼气吸气,才终于赶走了心中的杂念。
在多番心理建设之下,第二场的官场应用文总算是写完了。
直至第三场,空气中的气味已有如实质,连对面打呼噜的邻居与那磨牙的考生也睡不着了。
纪温在心中安慰自己,臭气与噪音,好歹消失一个了。
第三场的一道考题出乎纪温意料,竟与税收有关。
该考题为: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纪温本以为,以明大人那般刚正不阿的性子,多半会出清廉为官、修身养性之类的考题,就连程颉与陶诸也是如此认为。
哪知最终的考题竟是税收。
但好在纪温自幼便比较关注大周税课,对于大周税收也有一定了解。
朝廷收入来源绝大部分靠征收各种税目,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看似是一个悖论,但其实也不是没有能实现的方法。
若要达成此目的,必须促进子民产出。老百姓种出的粮食多了,商人赚的银子多了,即便不加收税,也能使国库充盈。
对于促进子民产出,纪温写下三点:青苗法、募役法与方田均税法(标注1)。
此三点通过利民方式保障农民能有余力参与农事,以此扩大农业产出。
但在写第三点时,纪温微微有些犹豫。方田均税法若要实施,必将清查出大量隐瞒的土地,从而牵扯到不少高官贵禄利益。
真要推行,定然困难重重。
但想到本次会试主考官乃是左都御史明大人,纪温心下稍安,坚定的写了下去。
第三场答完,纪温陡然放松下来,身体与大脑里的空虚感同时袭来,令他有一瞬间的眩晕感。
在如此污秽的环境之中,他明明极度饥饿,却没有丁点食欲;明明困乏至极,却没有丝毫困意。
他甩了甩头,重新恢复了一丝清醒。
等到考卷被收了上去,没多久,关闭多日的小门终于被打开。
纪温走出考场,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考场外清新的空气,只觉自己仿佛又重获新生。
纪武行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大掌拍上了纪温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我儿子没事!”
纪温本就脚步虚浮,险些被拍了一个踉跄。
好在阿顺及时赶了过来,直接为他披上了一件大氅。
他哀怨的看着自家爹:“爹,儿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纪武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若是强弩之末,你看看他们该是什么?”
纪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名考生一出考场便晕了过去,家人手忙脚乱的背着他们去寻医馆。
纪武行又道:“早在几日前就有被抬出来的,据说是分到了什么“席号”。”
那可真是倒霉透了。
纪温低声解释:““席号”是最老的一批号舍,破旧不堪,甚至有些都无法遮风挡雨,“上雨旁风,架构绵络”,前几日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只怕那位考生冻得不轻。”
刚说完,他立即反应过来:“爹,您在这等了几日?”
纪武行摸摸鼻子,眼睛看向别处:“不是为了等你,只是随意在这附近转悠。”
纪温可不信他这说辞:“会试要考九日,爹何必早早在此等着。”
阿顺嘴快道:“老爷担心少爷也被抬着出来,日日在此守着!”
纪武行一双虎目瞪向阿顺:“胡说!”
阿顺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出声。
纪温简直哭笑不得,正想说些什么,纪武行道:
“那个姓陶的小子出来了。”
纪温打眼看去,果真见到陶诸扶着墙壁歪歪斜斜的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书童立时迎了上去,纪温也一同上前扶着陶诸。
陶诸强撑着走到了门口,再也撑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书童惊呼出声:“少爷!”
纪武行一把将他扛上马车,旁边的大夫探着脉,思索着道:
“寒气入体,幸好还未发热,按方喝药,回去养一段时日即可。”
不一会儿,程颉也出来了。
他与陶诸境况相同,好在还没完全晕过去,但也染上了风寒。
因着多了两个病号,纪温立时便坐上马车,将两人送了回去。
回到家里,纪温洗漱一番,便来到了纪老爷子院中。
如今纪老爷子身子已是大好,甚至偶尔还能在院中练上几拳。
见纪温前来,纪老爷子问道:“此番可有把握?”
纪温迟疑着摇头:“不确定,杏榜四月才出,若不然,孙儿前往张家,向张大人请教一番?”
此次会试于他而言意义重大,这也是他最没底气的一次考试。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的答题水平。
如今上京城里他认识且学识足够的唯有大理寺卿张廷春一人了。
可纪老爷子却否定了他这一想法。
“等着吧,无需焦虑。至于张大人,日后能不联系就不联系。”
纪温愣了愣:“为何?”
纪老爷子神情莫测,轻声道:“他是太后娘娘的人。”
纪温顿时明白了纪老爷子的想法,他想了想,仍心存侥幸:
“也许皇上并不在意……”
纪老爷子深深看向他:“张大人可有主动找过你?”
来上京城后,纪温曾至张家拜访,张廷春也不止一次向纪温释放出善意,可自纪温那回入宫以后,两人再也没有了往来。
纪温隐隐有过猜测,但他始终不敢相信。
纪老爷子沉声说道:“你既已选择了皇上,便该懂得放弃哪些人。即使你还未入仕,却已深陷局中。
这盘棋,早已经开始了。你若想走的长远,从现在起,你的一举一动都必须三思而后行。”
纪温浑身一震,耳边骤然响起一声警钟。:
第89章
纪温从未意识到, 朝堂之争竟距离自己这样近。
这一刻暗中潜伏已久,却又来的猝不及防。
回想起皇帝以往流露出的对太后的态度,他不得不承认, 祖父说的是对的。
自纪老爷子院中出来,他收起心事重重的模样,前往王氏院里请安。
王氏等候已久, 一见到纪温, 先是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又关切问道:
“考场那几日可熬坏了吧?身子可有不适?你大舅舅当年会试只堪堪坚持到最后一日答完考卷, 便晕在了考场里,还是被人抬出来的!”
纪温笑着摇头:“儿子自幼跟着爹习武,身子骨比旁人壮实不少, 并无任何不适。”
王氏有些嗔怪:“太瘦了, 瞧着一点儿也不壮实!考了一场,更瘦了些,这下巴都尖了!”
纪温失笑:“娘未免太夸张了,才九日, 哪里就能至此?儿子没病没灾的, 不像陶兄和程兄,如今可都还躺着呢!”
那两人才真真是遭了大罪。
他们自幼生于南边,初次来到寒冷干燥的上京城, 多有不适,更何况身处号舍里那般恶劣的环境, 能撑过九日已是极限。
王氏想着那两位后生的凄惨模样, 不免有些担心。
“他们受了风寒,得好生将养些时日,也不知是否影响了前面的考试……”
她又回忆道:“当年你大舅舅虽是坚持着打完了考卷, 到底还是被影响了,如若不然,名次定要高出不少。”
纪温心里也正担心着,他告别王氏,来到前方的客院。
程颉歇息了半日,如今已恢复了些精气神,他连声叫道:
“若不是那间号舍有一处漏风,我绝不会如此丢人!”
纪温笑着安慰:“程兄并不丢人,许多考生都还不如你呢。陶兄都比你严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