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阁老笑意吟吟:“杜大人可是忘了?大同边关可还有一位威远大将军,有纪将军坐镇,何需纪大人?总归是父子,功劳仍是落于纪氏,跑不了!”
若在旁时,大同总兵与大同巡抚为亲父子确有不妥,可此时情况不同,哪怕明知纪氏权势过重,杜阁老也只能选择相信纪氏!
太子殿下还在大同,纪氏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杜阁老心中转过无数心思,面上不动声色:“翁大人言之有理,不过,纪大人留任与否,总归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二人心中都明白,皇上不会让纪温归京。
可翁阁老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脸上笑容逐渐变得危险而诡异:“那便让我们瞧瞧,皇上究竟会如何选择。”
……
回到府中,杜阁老眉头紧蹙。
想起翁阁老的态度,他心中愈发不安,最终,他叫来自己的夫人,再次确认道:“孩子们可妥善安置了?”
杜夫人点点头:“孩子们你放心。”
沉默片刻,杜阁老再次开口:“玉珩……再劝劝他,让他也离开上京吧。”
杜夫人紧张的捏起帕子:“这是怎么了?翁——他们盯了我们这么久,也没能寻出差错,珩儿也一向安分守己,只要我们不行差踏错,何必如此?”
杜阁老沉沉叹了口气:“如若有心,总能造出“差错”来,他们恐怕是等不及了……”
杜夫人心中悲戚:“可是……玉珩那孩子,您也不是不知,他不愿走,任谁也逼迫不了……”
想到自己儿子的脾性,杜阁老也陷入了沉默。
谁也不曾想到,变故来的如此之快。
等纪温得知上京城的消息时,杜氏满门已是身陷囹圄。
据闻,几日前,宫中二皇子突发恶疾,多位御医束手无策,瞿妃不知从何处寻来高人做法,为二皇子祛除病灾。
谁知,高人竟遥遥指向宫外东侧某处,口称致使二皇子罹患灾难之物就在那一处。
高人施法召来一只鸟雀,经由鸟雀带领,众人竟寻到杜阁老府上,而后众目睽睽之下,自杜阁老书房搜出一只扎满了长针的小人,令人震惊的是,小人身上贴着的,正是二皇子的生辰八字。
人证物证俱在,杜阁老以巫蛊之术谋害当朝二皇子,罪大恶极,按律当斩。当即,杜氏上下均被压入刑部大牢候审。
纪温看完信,心中已然明白,翁阁老怕是等不及了。
可是为何?太子殿下才四岁,二皇子更是不到三岁,他何以如此着急?
莫非,是皇上那边……
他叫来罗山,问道:“近来太子殿下身边那些人可有动静?”
罗山立刻明白,纪温问的是小太子的那些暗卫,当即便答道:“末将正要向大人禀告,起初他们还有十余人,虽偶尔有一两人频繁去往上京,往往隔日便会返回。可这些时日不断有人往上京城方向而去,却无一复返,如今仅剩不到五人了。”
小太子的暗卫虽是隐在暗中,可在征北军营地里,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无所遁形,只不过因着他们的身份,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随意出入罢了。
听了罗山之言,纪温神色凝重。
能调动小太子身边的暗卫之人,除了皇帝不做他想,如今这么多暗卫一去不回,皇上八成是有难了!
他的猜想没错,几日前,皇帝突然于养心殿中呕出一大摊鲜血,吓坏了随侍在侧的杜皇后与和公公。随后几日,皇帝龙体急转直下,本就已病入膏肓,这一番折腾下来,更是气若游丝,如今已是仅凭着一腔意念强撑着了。
正是得知这一消息,翁阁老终于不再蛰伏,一出手便直接令杜氏阖族入狱。
他本打算静静等待着,等到杜皇后向皇帝哭诉,等着皇帝主动找上来,他再趁机提出要求。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哪怕杜氏遭此大难,杜皇后也不曾向皇帝开口。
皇帝仿佛也像是对杜氏浑不在意的模样,事发后几日,也迟迟没有任何旨意。
宫中探子的消息一点点传来,皇帝吐血越发频繁,翁阁老终于无法稳坐泰山,主动找上了皇帝。
看着来人,龙榻之上的皇帝咽下了喉间的腥甜,露出一抹讥讽笑意。
“翁大人终于来了?”
他知道,翁阁老一定会来。
他的身子不行了,可二皇子还只是二皇子。
面对行将就木的皇帝,翁阁老只剩下面上的尊敬,先是假意关切了一番龙体,接着便说道:“皇上久在病中,恐怕不知杜大人谋害皇嗣一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那杜氏满门已被压入狱中,听候皇上发落。”
他已擅自做完了一切,如今却说听候皇上发落?
皇帝的笑容越发讥讽。
“朕知道你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翁阁老索性也不装了。
“皇上既已明白,还是早些认清现实的好。”
顿时气血上涌,皇帝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住身边的和公公,拼命忍下了吐血的冲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冷笑道:“你想要的,朕可以给你。只是,你必须答应朕两个条件。”
翁阁老皱了皱眉:“皇上——”
“你若是不答应,朕就是死也不会如你所愿!就让那个贱种永远名不正言不顺!”
翁阁老直直看向龙榻上的皇帝,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即便生机已十分薄弱,可性子依然一如当年。
“皇上想要什么?”他问道。
皇帝喘着气,一字一句道:“朕可以改立太子,但朕要封璟儿为王,封地大同。在璟儿及冠之前,纪氏需全力襄助璟儿,驻守大同。”
“不行。”翁阁老想也不想的拒绝:“皇上改封太子为王,老臣并无异议,但纪氏不得留在大同!”
皇帝在和公公的帮助下躺了下来,闭着双眼淡淡道:“既然翁大人不愿,那便退下吧。”
目的还未达成,翁阁老自然不愿离开:“皇上当真要如此?”
皇帝双目紧闭,不予理会。
半响,翁阁老终于不得不松口。
“老臣答应皇上的条件。”
皇帝这才睁开眼睛。
翁阁老语气凉凉:“不过,老臣要亲眼看着皇上拟旨。”
皇帝翘起嘴角:“翁大人既然要看,那便看着就是。来人,拟旨!”
直到亲眼见着最后一个字落下,盖上玉玺后,翁阁老这才放下心来。
他施施然卷起圣旨,塞入自己的衣袖:“皇上,这份圣旨,老臣便带走了。”
皇帝冷笑:“翁大人心愿已了,杜氏可否安然出狱?”
翁阁老亦笑了起来:“经大理寺严刑审讯,此事均为杜夫人一人所为,此等毒妇天理难容,杜大人还是早些将其休弃为好!”
第141章
自嫡亲妹妹被选为当朝皇后的那一刻起, 杜玉珩便已料到杜氏终将迎来这样一日。
父亲总以为,以漓音的心性才能,未必不能肩负起一国之母的重任。可大周朝纲不正, 国将不国,纵使漓音千般好,也只能困囿于深宫之中, 从此与大周皇族命运相连。
彼时太后专政, 母强子弱,少年天子心比天高, 这一切,都为日后祸乱之象埋下了伏笔。
心智远超常人的杜玉珩早早便已知晓,一旦成为外戚, 不仅是自己的妹妹, 整个杜氏恐怕都难得善终。
但天命不可违,他无法与圣旨对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朝着自己最担心的方向演变。大势当前,皇权更迭之时, 便是杜氏覆灭之时。
他料到了一切, 却没料到杜氏还有这一线生机。
他的母亲于狱中自缢身亡,只留下一封遗书,以一己之力揽下了所有罪责, 并自请休弃。母亲的死,带给了杜氏一线生机, 杜氏上下因此而重获自由。
哪怕官位、功名尽皆被黜, 命却是保住了。
如今的杜氏地位不再、家产被抄,仆从也尽数散去,除了早已被送走的少夫人与小少爷、小小姐, 竟只剩杜阁老与杜玉珩父子二人。
面对简陋狭窄的小院,杜玉珩心中一片悲凉,他以为他早已为杜氏的结局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一切来临之时,却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或许,他该寻一清净之地,从此不问世事,与青灯古佛为伴……
亲耳听到儿子的打算,杜阁老满目震惊之余,唯有失望。
“你说你要出家为僧?”
接连的打击使得这位曾经的朝之重臣在短短时日内迅速的苍老,家族的败落、发妻的离世,无一不是他心头之痛,如今唯一的嫡子竟欲了却尘世、出家为僧。
杜玉珩看着眼前已是风烛残年的父亲,心中有些不忍,却仍然坚定道:
“自从漓音入宫那日起,杜氏的命运便已注定。儿子本欲与杜氏共存亡,可如今……既苟活于世,儿子心中亦再无牵挂,我愿遁入空门,伴随在佛祖身边。”
杜阁老愤然站起,一拍桌案:“再无牵挂?你的妻儿还在远方等你,你的妹妹在宫中岌岌可危,你的母亲刚刚为拯救杜氏一门而自缢,你竟说你再无牵挂?你将她们置于何地?!”
杜玉珩惨然一笑:“父亲,这些后果,我们早已料想过,不是吗?外戚便是如此……当杜氏成为外戚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然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杜阁老怒极反笑:“你可曾尝试过?你自幼聪慧,寻常人不及你半分,可自从赐婚圣旨降临杜氏,你便将自己封闭起来,从不冒尖、不强求,如今看来,你是料定了杜氏一门将会覆灭,从一开始,你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杜玉珩眼中蕴含着看透世事的沧桑:“父亲不也早已猜到最坏的结果吗?您费尽心机,筹谋数载,又能改变什么?该来的,终有一日,依然会来。”
杜阁老满眼失望:“老夫的确输了,可杜氏还有希望!你别忘了,还有太子殿下!殿下依然是大周正统!只要杜氏香火不断,我们始终是殿下舅家!”
杜玉珩正欲开口反驳,杜阁老又连连说道:“纵使如今这步田地,娘娘依然独自在后宫苦苦支撑,殿下小小年纪,却被迫远赴大同。枉你勤学苦读数十载,竟也要眼睁睁看着你妹妹和外甥受苦受难,弃他们于不顾?!”
“当年纪氏被夺爵抄家,如今不也恢复了爵位、重掌兵权?那纪温能做到的事,为何你连试一试都不愿意?”
这连番的拷问直击杜玉珩内心深处,他不期然的想到了十几年前,那时的他与纪温同在翰林院当值,一日藏书阁中双方偶遇,他突然提醒对方,让他离皇家之事远点,而纪温给他的回答是: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多年过去,他一事无成,每日里静静等待着杜氏命定结局到来的这一天,而纪温却在一次次冒险、一次次冲锋陷阵里将纪氏再一次带回了曾经的高度。
短短数载,杜氏与纪氏的地位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正应了那句话: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难道,是他错了?
杜阁老气冲冲说完,见儿子呆愣在原地,便知他是听进了心里,怒气渐渐消了些,语气也缓了下来。
“皇上怕是……届时那些人定不会放过娘娘。”杜阁老眼泛泪光:“你妹妹尚能不畏生死,你岂能安心一走了之?”
杜玉珩终于有所动容:“父亲,现在还来得及,让漓音偷偷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