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仅此一套, 你若抄录完记得还我!”
程颉放下书对着纪温拱手真诚道:“多谢纪兄!”
当世大儒亲自注解的四书五经,可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
***
自从大舅舅那日在授课之时点了纪温, 仿佛成为了某种开端,之后凡是由他讲学的日子,必会点名纪温。
时而对学问进行考问, 若是答得不尽如人意, 便再点了旁人,好让他看清自己的差距;
时而对礼仪规矩三令五申,常以纪温为典型例子告诫诸位学子。
纪温一时竟分不清大舅舅此举是为了鞭策自己,还是只是寻不到合适的举例对象……
无论如何, 两个月下来, 在此强压之下,纪温不仅在学问一道上进步神速,言行上也被迫规矩了不少。
这日, 纪温与程颉走在林间小道,巧遇周端源迎面走来。
仇人见面, 分外眼红。
周端源当即冷笑一声:“我道是谁, 原是你们二位!怪道两位能走到一处,原来都是“捐”进来的!”
纪温挑了挑眉,这周端源还特意将自己调查了一番?
不错, 自那日在食肆不欢而散,周端源便时常开始关注程颉行踪,以免自己与他碰上。谁知道还有哪些地方是那程家出钱建的?万一落到他手里,必定又有一番羞辱!
如此一来,他也注意到了几乎每日与程颉在一处的纪温,顺手问了问张直学,才知此人竟是前不久才入学的学子。
招生时间未至,那不就是“捐”进来的么?
哼,两个“捐”进来的废物,也敢在书院大放厥词!
程颉毫不客气道:“周端源,上回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让人替你自食肆带饭出来,本对你留了几分情面,你还真当自己有脸了?”
被当面揭底,周端源气的脸色发红,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有了底气,他自鼻孔发出一声轻笑:
“你且得意着,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这时,纪温突然看到小道尽头远远走来一个身影,他眼力极佳,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正是他的表哥。
他面色一变,快速朝程颉道:“我表哥来了!”
周端源正准备放出狠话,听到纪温这一句,笑的更是张狂了。
“你表哥来了又如何?任你表哥是谁,便是来了也无用!”
程颉立马看去:“哪呢?哪呢?”
等人走近了些,他也看到了,顿时心里一紧。
他与纪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快步离开此地。
程颉还不忘边走边回头对周端源道:“他表哥可是十分厉害的!你若不怕就站在这儿别动!”
周端源气笑了,对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高声道:“你们跑什么?懦夫!”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道清隽却略显严厉的声音:“这位师弟,此处不可高声喧哗!”
周端源下意识转过身去,见到来人,那一脸来不及收回的嚣张表情顿时僵住了。
“斋……斋长……”
“你叫什么名字?”王元彦皱眉问道。
“回……回斋长,在下名为……周端源。”
周端源心中无力哀嚎着,怎么偏偏让他遇见了这位??
“周师弟,”王元彦将一手负于身后:“方才我若是没有听错,仿佛听到了周师弟的一些激进之言,虽不知前因,可依我之见,师弟此举颇为失礼……”
周端源立刻低头认错:“斋长说的是!日后我定不会如此!”
王元彦欣慰的点点头,却并没有就此放他离去。
“我等读书人,自当行事有度,守礼有节。即便遇不平之事,也应以理服人,万不可与人恶语相向……”
不知过了多久,直将周端源说到面无人色,王元彦方停了下来。
“以上诸多劝告,还望周师弟切记。”
周端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是!在下定当时刻谨记!”
王元彦这才微笑着点点头,而后一步步离去。
纪温与程颉两人一直躲在不远处的草丛后,见王元彦消失不见,两人才现身而出。
程颉摇着扇子,桀桀怪笑道:“我记得方才有人大放厥词,说道“任你表哥是谁,来了也无用!””
周端源愤愤看向纪温:“你表哥竟然是斋长!你方才为何不说?”
纪温只觉十分莫名:“这位师兄,你也不曾问过我啊。”
程颉摇着扇子大笑:“原来你也有如此惧怕之人!”
周端源没好气哼道:“书院谁人不知王斋长大名?别说是我,谁遇见他都得跑,也就赵师兄能对他丝毫不惧!”
“赵师兄?”纪温有些好奇,竟然还有能与自家表哥同行之人?
周端源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你真是斋长的表弟?怎么竟连赵师兄也不知?”
纪温忽然想到了赵监院,以及大名鼎鼎的金陵赵氏。
来应天府前,王氏曾为他细细讲过金陵各大家族。
金陵三大世家分别为王氏、赵氏以及吴氏。
只是王氏出嫁已久,并不能知晓三大家族近况。
纪温试探问道:“是赵家的大少爷?”
周端源轻蔑一笑:“你这个表弟身份,只怕是王氏的远亲吧?若不然,怎会连自己未来的表姐夫都不识得!”
他的表姐只有那一位,原来自己的表姐已与赵师兄定了亲?
纪温心中十分诧异,又只觉理所当然,王氏与赵氏向来交好,祖上多有通婚,如今两家再次结亲也并不意外。
面对周端源的嘲讽,纪温只是笑了笑:“是远亲或是近亲,你可自去向我表哥求证。”
周端源顿时冷哼一声,随即拂袖离去。
见人已走远,纪温渐渐收起了笑容,与程颉道:“我观他方才的神色,像是暗地里存着事儿,你爹那边情况如何?”
说起这个,程颉忍不住笑容满面。
“纪兄,果真被你说中了!皇上赐下了一块牌匾,乃是他亲笔书写!太后娘娘还赐给我爹一块征收令,有此令牌在手,哪怕见了知县也丝毫不怵!
我爹自上京城回到应天府的这一路上,恨不能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看看他那块牌匾!对了,他还为你备了一份礼,是给你的谢礼,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纪温不由失笑,可还是提醒道:“虽是好事,但务必要小心提防,此事恐怕还有不少波折。”
程颉敛了笑:“此话怎讲?”
“你爹既负责征粮,那么,朝廷可有划分粮区?”
程颉摇摇头:“此事……我却是不知。”
纪温又道:“若无意外,粮区应当仍由当地知县进行划分。”
见程颉一时没能想通其中症结,他继续分析:“朝廷对每位粮长征粮数量均有所规定,若是知县有意为难,给你爹分到的尽是产量低下的荒地,或零碎粮区,不仅能让你爹跑断腿,更为严重的是,你爹无法征收到足够的粮食,必然将被朝廷问责,除非,你爹自己补上。”
程颉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浮现一丝怒意:“看那周端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周知县定然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朝廷看不惯他们搜刮百姓,跟我爹有什么关系!这一招阴损至极,若是真让他们成了,我爹不仅得不了好,还不定如何吃挂落呢!”
纪温适时劝道:“既已猜到他们的意图,此事并不难解决,至少能想法子保全自己,太后娘娘既然如此重视此事,不会轻易饶过从中阻挠的宵小。”
程颉沉思半晌,已有了主意。
接下来一个月,根据程颉的转述,那周知县果然对粮区动了手脚。划给程老爷的粮区不仅彼此间相聚甚远,其内多地痞无赖,甚至有着不少荒地。
不单单是程老爷一人如此,周边县城许多商人都得到了同样的对待,只有那不愿惹事,宁愿花钱保平安的商人使了银子才能分到较好的粮区。
程老爷与几位交好的商户通了气,仍按照知县划分的粮区照常收粮,面上一派和谐,暗地里却收集了不少证据送往上京城。
他们只是一介商户,若无召见,自然无法直达天听。
于是他们将信送到了一位御史府上,御史一见竟是太后娘娘颇为重视的一道政令被人从中作梗,涉及到的官员又只是些地方上的底层官员,顿时心神振奋,于翌日的朝堂之上义愤填膺的将应天府底下数位知县骂的狗血淋头。
少年天子稳坐高堂,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一听果然震怒,当即派出钦差大臣至应天府查明真相。
此时应天府诸位知县自以为将一众商户玩弄于股掌之间,殊不知危险正在慢慢靠近。
而书院里,周端源与程颉之间的火药味也越发浓郁。
许是自认为已将程家拿捏住,周端源每每见着程颉,总免不了一顿冷嘲热讽,而程颉又岂能容忍这般的羞辱?
凡是两人相遇之处,必定鸡飞狗跳,无人敢靠近。
这种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五月里,直至钦差大臣的车架已到达应天府城门之下,众位知县方得知此消息。
明面上,钦差大臣是来走访新政令的推行情况,暗地里却是调查知县以权谋私、阻挠政令一事。
钦差大臣的到来令做贼心虚的各县知县坐立难安,然而他们没想到,商户们早已为这一日做好的万全的准备,只待钦差大臣一到,便主动呈上了无数证据,再引到实地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钦差大臣轻松查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天府辖下八个县城,其中竟有四位知县暗地里以各种方式阻挠新政令的实施,他大手一挥,当即便将派人这四位知县拿下,准备押解回京。
同一日,周端源独自下山离开了书院,再也不曾归来。
纪温有些唏嘘,身为犯官之子,周端源这一生功名尽毁,将再无前途可言,除非如他一般遇上天下大赦,可这种机遇可遇不可求,常人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得见。
一个人犯的错,却连累了整个家族。
他不由想到,自己也曾被人称为犯官之子,即便是如今,这个称号也不曾消失,它像是一把枷锁,时刻套在纪温脖颈之上。
以往十一年,他从不曾自任何人口中听到纪家的过往,如今,他却强烈的想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祖父才会将一切告诉自己?
第38章
顺庆府的院试在八月, 恰逢大周朝乡试也将于八月在各府城举行。
是以,进入五月后,黄字壹号班大半学子已准备归乡参加乡试, 而祖籍在顺庆府的程颉也即将启程归乡参加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