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两人尚且陌生,当下并未多言,只在纪温的谦让下,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王老太爷的小院。
王老太爷正在院中下棋,见两人一同前来,便指了赵怀予道:“赵家小子,你过来陪老夫下下棋,温儿且在旁边看着。”
两人皆点头应是。
纪温好奇的看着,棋之一道,前世他也学了些,但棋艺不精。后生于纪家,他从未见过纪家任何人下棋,故十一年来,如今还是头一回观棋。
第39章
观棋不语真君子。
纪温安静的看着王老太爷与赵怀予下棋, 即便自己棋艺不精,也不难看出,在王老太爷的攻势之下, 赵怀予已是进退维谷。
可王老太爷似乎并不想过早结束棋局,分明可以一招制敌,偏偏又要声东击西, 撵的赵怀予东奔西走, 相形见绌。
纪温十分怀疑这是他外祖父的恶趣味,不由深深为赵师兄鞠了一把同情泪。
不一会儿, 赵怀予弃了棋子,苦笑着认输:“学生不如山长远矣!”
王老太爷轻哼一声:“你比你祖父差远了!”
赵怀予只得拱手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长与家祖均是学生心中仰慕之人。”
纪温在一旁凝神屏息, 心下兀自纳闷着, 他外祖父面对其他学生都是如此刁钻的吗?
王老太爷认认真真将赵怀予打量一番,见实在挑不出错来,又问道:“明年春闱,听说你要参加?可有把握?”
赵怀予沉吟半晌, 才道:“学生不敢妄自尊大, 中与不中,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王老太爷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身为男儿,怎能如此没有气魄!老夫可不信你心中没有成算!”
赵怀予无奈一笑:“若是不出意外, 应当能得中进士......”
“老夫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进士!”王老太爷斜眼看他:“拿不到一甲,休想登我王家的门!”
赵怀予倍感压力, 既不敢应下, 更不敢不应,他站起身来俯首躬身:“学生定当全力以赴!”
直到此时,纪温才渐渐回过味来。
登王家的门, 指的是他与表姐的婚事吧?
外祖父要求可真高,不中一甲不允许上门提亲,若是赵师兄真中不了,他表姐婚事怕是有些艰难了。
等赵怀予走后,纪温终于忍不住问道:“外祖父,您对赵师兄——”
“太过苛刻了?”王老爷子主动接过了话。
纪温点点头。
王老爷子起身背着手向书房走去,纪温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他边走便道:“怀予这孩子,人品学问家世样样不缺,唯有一点不足之处,你可看出来了?”
纪温不曾想外祖父竟在此时考校起来,立刻开始回想有关赵怀予的一切。
沉思片刻,他试探道:“据您所言,赵师兄学问比起旁人胜出许多,即便日后考取一甲也并非不可能,可赵师兄似乎并没有这样的信心......”
“你说的对,也不对。”
纪温虚心请教:“还请外祖父赐教。”
“怀予并非没有自信,而是他习惯了小心谨慎,旁人说话留三分,他则少说留五分!”
“这……小心谨慎些,总归没错……”
王老太爷瞥他一眼:“若是胸无大志,甘愿守成,如此倒的确不算错。”
纪温恍然明白了王老太爷的意思。
回到学舍后,纪温竟然看到了多日不见的程颉。
他顿时一脸惊喜:“程兄,你回来了?”
程颉飞快的摇着折扇,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见到纪温后,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与之分享。
他轻咳一声:“咳,你猜,我这回中了没?”
纪温已自赵监院口中得知他的名次,当下也装模作样道:
“让我猜猜,程兄这回应当不仅中了,而且高中第二名,是也不是?”
程颉一肚子分享欲霎时卡了壳:“你已经知道了?”
他有些泄气:“你消息也太快了些!我已经一路马不停蹄的往回赶了,怎么竟还有人比我更快?!”
纪温拱拱手朝他道贺:“恭喜程兄得尝所愿!”
程颉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爹乐坏了,说是要在秦淮里大摆三日宴席,届时你可得来!”
秦淮里?
纪温心念一动:“是秦淮河畔的秦淮里?”
“正是!我爹包了几只画舫,到了晚间,我们一同夜游秦淮河,有丝竹美人在侧,又有烟月之景,岂不美哉!”
……
自己这具身体才十一岁,如何欣赏得了美人?更何况,若是被大舅舅与表哥知晓......纪温不敢想象那幅画面。
“程兄,这美人……”他有些为难。
程颉哈哈笑了起来:“我倒是忘了你还没开窍呢,别担心,我家画舫上只有几位卖艺的才女,可没有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纪温松了口气。
程颉说完,自桌上拿起几封厚厚的信封交给他:“喏,你家里给你写的信。”
纪温眼睛一亮:“多谢程兄!”
信件共有三封,一封是念青写的,小姑娘在信中写了许多她不能理解的奇怪问题,纪温看的有趣的紧。
第二封是潘子睿写的,这封信依然是先送至纪家,再与纪家的东西一同送到纪温处。
写信之时,院试成绩还未出,是以纪温尚不知潘子睿院试成绩,但潘子睿竟然在信中提到了程颉。
“......此次院试又遇见了那位程颉,原以为初次见面之时已是极为招摇了,不曾想此次更甚,随意出个门都带着八个护卫,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上一次府试败给此人,可真真是意难平,只希望此次院试,能越过他去......”
纪温抬头看了眼全然不知的程颉,暗自憋笑。
若是子睿知道自己已与程颉结交,怕是更为不平了吧?
第三封信是王氏写的。
王氏的一手簪花小楷一如既往雅丽精致,信中除了家中琐事,便是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纪二婶已于八月顺利生产,母子均安,纪二老爷为新出生的小六取名为纪峥,纪二伯与纪二婶高兴之余,也不忘托王氏帮忙转达对纪温的问候与感谢。
家中添了丁,纪温也不免心生欢喜,然而更令他欢喜的是第二件事:他爹娘将要来金陵了!
算算时间,两人现下应当已启程在路上,约莫再有一月便可抵达应天府。
与家人分别已有一年,能再次相见,纪温喜不自禁,甚至已开始盘算着要掐好日子告假回家。
但一想到讲书是自己的大舅舅,纪温又不禁开始担心,以大舅舅的严谨程度,怕是不会同意自己告假吧?
***
书院每逢十五及月底便有一天休沐,十月十五休沐日,程家于秦淮里大摆宴席,宴请亲朋及乡里。
纪温随着程颉赶往程家之时,程家里里外外已是高朋满座,热闹至极,程家大门口甚至还有两名小厮当众撒着铜钱,引得不少人聚集在此,高声尖叫。
程颉拉着纪温艰难的挤过人群,进了程家大院,才有小厮发现自家二少爷,兴奋高声道:“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叫喊,院中众人纷纷侧头看过来,不一会儿,一位中等身材、大腹便便、一脸福相的中年男子疾步走出。
见着程颉,他大笑着上前:“哈哈哈!我儿回来了!好!”
程颉抽抽嘴角,随后与纪温介绍道:“这是我爹。”
又转向他爹道:“这位是我的同窗,纪温。”
纪温立刻拱手行了个晚辈礼:“见过程伯父。”
若是普通商户,地位远不及拥有秀才功名的纪温,可眼前之人不仅是好友的父亲,同时也有着官职在身,虽是捐的,好歹也算是官身。
“纪秀才多礼了!”程老爷连忙双手将他扶起:“纪秀才之名,我早有耳闻,如今一见,真真是一位少年英才!我儿自幼读书至今,还是头一回见他有交好的同窗——”
程颉脸上挂不住,立即出声打断他爹:“爹,我们进去再说吧!”
程老爷正在兴头上,对于儿子的要求自是无有不应。
一行人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经过蜿蜒曲折的游廊,来到了一处后院。
一路上,不时有人与程老爷打着招呼,想方设法的要与程颉这位新晋秀才公攀谈几句,直到来到后院,才算是清静下来。
见没了外人,程老爷忽然朝着纪温一拜,唬的纪温心下一跳,连忙将其止住。
“程伯父这是为何?”
程老爷感受到手中传来的力量,惊讶不已。
这少年果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纪秀才于我程家有大恩,当受我一拜!”
纪温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
“在下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程伯父莫要如此。”
程老爷神情严肃:“若不是纪秀才,我儿许性命难保,颉儿是我们程家的希望,你救了他,便是于程家有大恩。更何况,前不久的政令,若不是纪秀才出谋划策,程家极有可能错失此次机会,此间种种,程家受纪秀才恩惠良多——”
他取出一块令牌,递给纪温:“凭此令牌,可至我程氏商号任意一家银号兑黄金万两,也可随时调动就近商铺,此乃程氏一片心意,还望纪秀才收下。”
这块令牌上不仅有着程氏商号的商徽,中间还刻着一个大大的“程”字,右下角似乎还刻着一枚印章。
纪温只看了一眼,正要推辞,程颉当即接过令牌,塞到纪温手中:“你就收下吧!不收我们难以心安!”
纪温拿着令牌,张嘴无言,最终还是收入怀中。
出了后院,一位身着锦衣的青年迎面走来。
程颉脸上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待到那人过来与程老爷行了礼,叫了声“爹”后,他才皮笑肉不笑的喊了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