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纪温记录的内容时,赵怀予第一反应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而经纪温一解释,再看那些简要的文字,仿佛又一个个变得通俗易懂了。
赵怀予一点点仔细看去,根据纪温提供的记忆方法,将那些仿佛没有丝毫关系的文字一一串联,他发现纪师弟竟然真的将山长所授的内容全部记录下来了。
他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纪师弟,这个法子可是你自创?”
这个方法在后世几乎人人都会,纪温不敢居功,便道:“非也,此法乃是我无意中在一本书上得见,一试过后,果真有用,便一直拿来用了。”
赵怀予连忙问道:“纪师弟可还记得是哪本书?”
纪温摇摇头:“幼时在我祖父书房中见到的,如今早已不记得书名了。”
赵怀予微微有些失望。
此时,日新书屋中有与赵怀予颇为熟悉的,凑近来问道:“赵师兄,什么法子这样吸引你?”
赵怀予有些犹豫,毕竟这个法子是纪师弟的,若是纪师弟不愿广而告之——
谁知,纪温竟主动说了出来。
听了纪温的介绍,再看看纪温做下的记录,几位举子均眼中一亮。
“是个好法子!”
“如此一来,再也不用担心漏掉山长所讲的内容了!”
有人便想到,法子是个好法子,可这小秀才愿不愿意别人用他的法子?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终于有人问了出来:“这位师弟,你这法子,可允旁人使用?”
担心纪温为难,赵怀予连忙在一旁解围:“若不允也无事,纪师弟原本无需告诉我们这些。”
纪温笑了笑:“师兄若也觉得此方法好,自拿去用便是,本就非我独创,我又岂能敝帚自珍?”
几位举子面露喜色,赵怀予不禁赞道:“纪师弟实乃豁达通透之人!”
那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道谢:“多谢师弟无私相授!”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学子们相交,多有藏私,毕竟大周朝能录取的举人、进士皆有定额,谁也不愿旁人比自己多学了去。
可这位纪师弟竟然毫不犹豫拿出了自己的方法,可见其心胸之广。
纪温当真不在意这些,他诚恳道:“若是有好的学习方法,自当大家一同受用,在下怎能因一己之私而自专。”
这一番话更令几人心悦诚服,都道纪师弟小小年轻,却有不输于大家的气度。
也因纪温这样无私的态度,“重点记忆法”逐渐在这日新书屋中流传开来。
这里大多是天字壹号班的备考举子,临春闱之时能得到这样方法,众人均喜出望外。以往听山长、讲书的讲授,拼的是众人的记忆与理解能力,记忆好些的,能记住大半,差些的,可就不好说了。
如今有了这个法子,即便是记忆差些的举子,也能有机会凭着一股子勤奋劲儿追赶上来。
第42章
天气逐渐转凉, 天字壹号班不少举子准备启程前往上京城赶考。
就在此时,众人也得知了斋长王元彦将不会参加本次会试的消息。
这一出人意料的消息迅速在诸位举子间传开来,众人对斋长心存敬畏, 不敢直面之,便纷纷寻了与其交好的赵怀予。
这日,日新书屋内, 王老太爷刚结束今日的讲学, 起身离开书屋,便有不少人围到了赵怀予身边, 问道:
“赵师兄,你可知斋长为何不参加此次会试?”
“斋长的学问,早已胜过我等, 若是他都没有信心, 我等前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莫非斋长是想厚积薄发,等待日后高中一甲?”
赵怀予温声安抚道:“各位师弟稍安勿躁,王兄不参加此次会试,自有他的道理, 与其在此猜测, 不如多读些书。”
有熟悉世家背景的举子回忆道:“山长一身学问已是登峰造极,王讲书也是才高八斗,他们却都不愿入仕, 甘愿留在这书院里,如今斋长也不参加会试, 王氏这是当真不准备出山了?”
有人尚且还震惊于“山长、王讲书与斋长三人同出一族”这件事中, 赵怀予已沉了脸色。
“此乃王家家事,岂容你我妄议?”他不悦的看向此前出声的举子:“吴师弟,你这番话若是被旁人得知, 只怕不好,日后还是应当谨言慎行。”
吴姓举子自觉被当众落了脸,面色有些难看。
“不过是说了些人尽皆知的大实话,赵师兄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
赵怀予冷声道:“吴师弟若当真感兴趣,不如亲自去问问斋长?”
吴姓举子立时哽住。
然而,虽然他被堵得没了言语,在场举子却无一人敢当面笑话。
只因他姓吴。
金陵三大世家,王家、赵家与吴家。
此三家均以诗书传家,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家族底蕴甚至比之大周朝更为深厚。
这一代的三大家族中,王家的璋南先生,赵家的华阳先生与吴家的吴祭酒均为当世大儒,为天下学子之表率。
其中璋南先生与华阳先生联合江左大儒一手创办了南淮书院,为天下举子提供钻研庇护之所。
而吴祭酒则掌国子监,专儒学训导之政。
南淮书院与国子监一南一北,雄踞大周两地,长期分庭抗礼。
在文人士子心中,更是已将这两地当作文人圣地,不仅是自己的师门之地,也是一众士子的精神领袖。
只是,吴家虽祖籍在金陵,可自吴祭酒掌管国子监以来,吴家一家便陆续迁往上京城,家中子弟多入国子监,极少有入南淮书院的。
这位吴姓举子却是个例外。
身为吴家子弟,却在南淮书院中求学,整个吴家,唯有这一人。
然而,即便南淮书院常与国子监斗得火热,可真遇见了吴家人,却也无人敢当面得罪。
直至那吴姓举子离开,才有人幸灾乐祸道:“赵师兄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他,吴家人,来我们南淮书院作甚!合该去国子监才是!”
“有赵师兄与斋长在,此人定难成气候!”
赵怀予轻轻皱了皱眉,随即与众人告辞离去。
直到举子们均已离开,纪温与程颉还在书屋中整理方才讲学时的记录。
程颉见四周无人,侧头轻笑:“我原以为商人们重利相争,是因浅薄无知,胸无点墨。没想到这些士子们竟也是如此,瞧着与商人并无二致。”
纪温始终埋头于自己的“记录本”中,看也不看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与身份地位关系不大。”
“说得好!”
这不是程颉的声音。
纪温与程颉同时朝门外看去,发现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赵怀予。
赵怀予径直走向纪温,歉然看了眼程颉,道:“程师弟,我有些话,想与纪师弟谈一谈。”
程颉与纪温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学舍。”
赵怀予拱了拱手:“多谢程师弟。”
见赵怀予一副严肃模样,纪温暂时停下了手中的笔,好奇问道:“赵师兄有何事?”
赵怀予不答反问:“想必纪师弟应当也听见了方才他人所言?”
纪温迟疑着点头,事实上方才他也一直埋头于整理记录,并不曾仔细听过几人的对话,但通过偶尔入耳的那一两句,也能大致猜到内容。
“旁人不知王氏过往,纪师弟应当有所耳闻。昔年山长辞官归隐,不久后王伯父也辞去了官职,来到书院成为一名讲书,这么多年以来,王氏不曾有任何一人入朝为官。其中缘由,纪师弟心中应当比旁人清楚。”
纪温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可赵怀予定定看着他,一副他定然知晓内情的模样。
想到某种可能,他不由问道:“山长……他是什么时候辞官归隐的?”
“十一年前。”
纪温心中一惊,这个时间,与纪家出事的时间一致。
莫非是在那个时候,王家也出了什么事?
赵怀予忽然道:“纪师弟当是想起了什么,还请纪师弟勿怪,在下只是想知道,既然纪师弟千里迢迢来了南淮书院,定然也是打算入仕的吧?”
纪温不知他的意图,心下却隐隐有了察觉,赵师兄只怕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果然,赵怀予接着道:“既然纪师弟已有入仕之心,且家中长辈也并未阻止,为何璋南先生还要阻止元彦呢?”
纪温小心试探着:“赵师兄何出此言?我入仕与否,与我表哥入仕与否,二者之间并无关联。”
赵怀予看着纪温,目光幽深:“纪师弟不必瞒我,我赵氏与王氏数代结为通家之好,对王氏再清楚不过,自十三年前王家将嫡长女嫁入纪家,明面上两家一文一武,互相不和,实际上早已同进退,若不然,当年纪家出事之后,王氏又怎会父子两人接连辞官。”
三大世家互通多年,彼此间已十分了解,尽管事情过去了十数年,可赵怀予身为赵家嫡长孙,自小被当做未来家族继承人培养,对各大家族隐秘均有所了解。
纪温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些往事,他诚恳道:“赵师兄,你所说的这些,我的确不知,家中长辈从未告诉我家族往事,至于外祖父为何阻止表哥参加会试,我想,应可猜测一二。”
赵怀予听了前面几句,本有些失望,也对,纪师弟如今才十一岁,还没有到能参与家族事务的年龄,又怎会知晓这些?
可听到最后一句,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为何?”
纪温有些奇怪:“赵师兄很希望表哥参加会试吗?赵师兄应该知道,以表哥的性子,恐怕难以在官场中得好,外祖父或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
赵怀予叹了口气:“王兄的性子,我如何不知?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我的祖父,祖父也说,如今不是王兄入仕的时机。
可何时才是正当时?难道再等上数年,情况会有所不同?我辈读书人,苦行近二十载,谁不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我观王兄近段时日与往常不同,未必不是因此事而难过,故才来此寻你一问。”
纪温想起了此前路遇表哥时,他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也不由开始为他担心,表哥心中指不定有多伤怀呢。
“赵师兄可有与表哥谈过此事?”
赵怀予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愁绪:“我寻过他数次,可他始终不愿开口。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赴京赶考了,这一去只怕归来之日遥遥无期……”
纪温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会试高中,自当留京任职,等到能归乡探亲的时候,少说也得过去小半年了。
“赵师兄放心,我会寻表哥说道说道,你尽管备考便是。”
赵怀予神情略略放松了些:“书院中的学子对王兄多有敬畏,不敢亲近,可你不同,你与王兄有着血脉之情,天然比旁人更亲近些,有你在,我倒是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