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农工商,此类思想早已根深蒂固。
“陶师兄的顾虑极有道理,商人重利,却不是金银之利,而是名利。能成为一方粮长的,无一不是江南一带大有名气的商号,金银于他们而言,远不如名利重要。”
陶诸思索一番,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见陶诸不说话,杨秀才站起来反驳道:“商人是否从中中饱私囊,我等如何得知?”
纪温微微一笑:“以江宁县为例,此前经江宁县衙收取的税粮每年约一万二千石。
施行粮长制后,这一年里江宁县仅雨花村、程家村两地便收取税粮九千石,若再加上其他四个村落,整个江宁县上缴税粮几乎翻了一番。”
有这样的成绩,足可见往年县衙从中昧下多少,也不怪乎朝廷宁愿让商户取代县衙收粮了。
即便是杨秀才,也再说不出商人中饱私囊的话来。
陶诸有些诧异,没想到纪师弟竟然真的对此有过调查,还真能说出一二来,当下便有些改观。
“纪师弟对此政令着实了解颇多,在下自愧不如。”
杨秀才却不愿就此放过。
“即便商人不曾假公济私,可商人地位低贱,怎能由得如此低贱的商户向农户收取税粮?如此一来,岂不是太过轻视农户!”
在粮食产量低下,生产力不足的时代,为保证粮食出产,许多朝政抑制商业发展,鼓励子民耕地,更是在各方面打压商人,再三降低商人地位。
若是让商人行使官衙权力,商人地位节节攀升,农户们难道不会心动吗?届时大量农户弃农转商,那才是恶性循环的开始。
这个问题,纪温自然考虑过。
“杨师兄,此事还真非商人不可。”
不待杨秀才反驳,他紧接着道:“此中缘由主要在于两点:
其一,商人深耕本地,对当地民生十分了解;
其二,可能很多人并不知晓,朝廷对于粮长并没有拨给银钱,这意味着,无论是收粮,或是运粮上京,都需各位粮长自己贴钱,这可是一笔庞大的费用,换了旁人,谁能承担得起如此巨大的花费?”
杨秀才正要说些什么,纪温抢先替他说了出口。
“或许杨师兄想说县内还有不少豪绅士族可担此重任,可完成这一重任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呢?朝廷唯一能给的,唯有名声罢了,那些豪绅士族缺名声吗?”
他们不仅不缺名声,小官小吏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杨秀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纪温却还没停。
“只有商户,无需朝廷动用国库,也不看重那三瓜两枣的所谓“油水”,当为最适合的人选。”
杨秀才几乎要被纪温说服,他绞尽脑汁想了想,也仍是那一句“可商人低贱......”
纪温知道,即便商人做的再好,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地位,在众人的心目中,他们仍然是“低贱的商人”,尤其是在一众士大夫的眼里。
但,不同阶级的地位,是由他们所创造的价值决定,不应成为一种刻板印象。
他面向众学子,声声清晰:“文人地位高贵,乃因文能安邦,武将地位高贵,是因武能定国,农户重于商户,是因天下子民尚未吃饱穿暖,朝廷需要大量农户开荒。即便是低贱的商人,也为朝廷国库带来了不少税银。
现如今,商人取代县衙官吏收取粮税,不仅杜绝了官府侵渔,也将一些贪赃枉法之徒暴露在外,利国利民,又怎能因其商户身份而否定这所有的功绩?”
杨秀才愣住了。
纪温所展现出来的学识与见解远超他的想象,原本在他心目中,纪温不过只是一位凭着关系入学,实际上并无几分才学的少年。
可今日这一辩,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这副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模样哪里像是胸无点墨之人?
杨秀才想到自己方才妄下断言,咄咄逼人,不禁生出一丝悔意。
自己怎么就不先探清虚实呢?
早知道纪温真有才学,自己又怎么会如此犯蠢,当面挑衅......
本来还想离开南华书院,好上京入国子监。
这下好了,这纪温如此厉害,论学问,自己比不过,论背景,对方是王家表亲,自己更远远不及,答应吴师兄的事定是成不了了。
杨秀才暗自后悔不迭,但其实黄字壹号班不少学子心中对纪温都存着几分质疑。
毕竟纪温如今尚且年轻,此次小考前,无人知其学问深浅,又见其并未如诸位同窗一般在讲堂勤学,便下意识认为此人才学平平。
谁知一次小考竟然他得了第三,看了这个名次,谁心中不嘀咕几句?
下学后,陶诸第一时间来到了纪温身边,带着几分好奇问道:“纪师弟,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读书的?怎么我们似乎极少见你念书?”
这句话问出了众人的心声,明明一年前答讲书问时,这位纪师弟还只是平平,这一年里也没见他如何刻苦,怎么就突飞猛进,及至如此了?
对于自己的学习方法,自己向来不吝啬分享。
在黄字壹号班众人有意无意的围观之下,纪温取出了自己的“记录本”。
这本记录本纪温已经重新整理了一部分,将许多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语句补充完整,成为了一本能让所有学子看懂的“教辅书籍”。
在纪温的授意下,陶诸拿起了“记录本”,随意翻看了几页,面上逐渐震惊。
“纪师弟,这些都是你写的?竟然如此全面细致!”
其他人纷纷凑过去一同看了起来。
很快有人认了出来:“这都是讲书讲过的内容!”
有人指着其中一页道:“这是此次小考考的讲义题!”
此话顿时引得更多人上前围观。
“不会吧,这道题也记录下来了?”
陶诸艰难挤出人群,苦笑着对纪温道:“怪不得纪师弟此次能考的如此好。”
纪温回以一笑:“不如陶师兄远矣。”
陶诸在此次小考中名列榜首,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
第50章
当众人争相传阅纪温的“记录本”时, 杨秀才已匆匆来到了天字班讲堂门口。
正巧走出来的王元彦格外多看了他一眼,使得心虚的他眼神闪躲,紧张不已。
好在王元彦只看了一眼, 便径直走过,并未多言。
杨秀才不由松了口气。
略等了等,吴举人才面色不虞走了出来。
他连忙上前去, 刚想开口, 却见吴举人看也不看他,大步流星快速离开。
他愣了片刻, 立马追了上去,不远不近的跟在吴举人身后。
待行至一僻静之所,吴举人方转过身来, 冷声道:“以后说话小心些!”
杨秀才跟了一路, 心中早已有些不快活,听了吴举人这般冷言冷语,简直拿自己当下人般训斥,脸色更是难看了。
但眼前之人不能得罪, 他忍了忍, 还是咽下了这口气,闷闷道:
“吴师兄,我们都误会了, 那纪温年纪虽小,却还真是个有才学的。”
吴举人哪管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学, 他的目的本就不在纪温, 听了杨秀才这语气,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有才学又如何?他托了关系入学是真,他乃王家表亲也是真, 王家此举,就是以公谋私!”
杨秀才此人是有些冲动易怒,却并不傻,当即便道:“吴师兄,以纪温的才学,要通过入学考试易如反掌,王家的璋南先生身为山长,收几个学子进来也属寻常,只要不是那等碌碌无为之人——”
“所以,你是不想入国子监了?”
仅仅一句话,令杨秀才立即顿住。
吴举人继续诱惑道:“南淮书院再好,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国子监,以杨师弟的才学,若是能得到更好的指点,两年后的乡试把握也能更大几分......”
提到乡试,杨秀才心动了。
可同时,他也终于感觉出了不对劲。
“吴师兄想让我做什么?”
吴举人自以为鱼儿已经上钩,嘴角上扬:“我要你盯着王元彦,想办法抓住他的把柄!”
这不可能!
他们斋长最是循规守礼,自律到惊人,怎么可能会有把柄?
杨秀才想也不想直接肯定道:“谁都可能有把柄,唯独斋长不可能!”
吴举人顿时怒从心起,妒火中烧。
同为世家子,只因自己生于二房,父亲不受重视,连自己想入国子监的请求,伯祖父都屡次视而不见。
国子监不同于书院,并没有每旬对外招生,而是直接自各府州县学吸纳优秀学子,或是由朝中要员举荐。
伯祖父刻意无视自己的请求,等同于断送了自己入国子监这条路,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参加了南淮书院的招生考。
不出意外,他很顺利的通过了招生考试。
在书院的数年间,他亲眼看着王家的王元彦威望日益增长,一路成为书院里人人敬重的斋长。
他不理解,那个满口仁义道德,只知恪守礼规的书呆子究竟有什么好?
杨秀才无意间表现出的对王元彦的信任更是如同火上浇油,令吴举人气愤不已。
“是人就会有把柄,王元彦也不例外!”
斩钉截铁的语气令杨秀才感受到了吴举人此时的愤怒,他并不想在此时招惹吴举人,可对方提出的要求太过匪夷所思,他不得不再次说道:
“斋长与一般人不同,吴师兄,并非我有意推托,此事,在下真的办不到......”
在南淮书院众人的眼里,斋长王元彦就是一部行走的礼规巨著,除了赵怀予,无人敢亲近,同时,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公正严明与道德品行。
不知不觉间,王元彦已然成为南淮书院这一代学子中的精神领袖了。
这个发现令吴举人心中更是不平,王元彦若是没有王家的背景,谁会听他的?
可气的是,自己的家世并不比他差,为何处处被他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