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柔声道:
“外祖父、舅舅舅母唤我兰茵便好, 如若这般见外,叫兰茵情何以堪?”
纪老爷子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细细看着周兰茵的面庞, 双目逐渐变得混浊。
“这张脸……你与你娘长相极为相似,当年她离家进宫之时, 也是你这般年纪……”
纪老爷子最后一次见到纪薇, 是她出嫁那日。
同样十六岁的年纪,她一身大红嫁衣,嫁与当年的太子为妃, 自此宫墙相隔,父女再也不复相见。
如今,同样的年纪,外孙女也即将远嫁,母女两人的命运竟是惊人的相似!
纪武行也不由回忆起了妹妹当年的模样,那张脸与周兰茵的脸一重合,立时勾起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悲愤。
“当年你娘含冤而亡,至今仍未洗清冤屈,如今竟还要你出塞和亲,大周皇室无人了吗?”
周兰茵垂下眉眼,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在想办法查寻当年发生之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诸多努力之下,她查到了不少线索,然而最终所有的线索全都指向了一人……
她娘是冤枉的,甚至至死都背负着一身脏污,可是她却无法替她讨回公道。
此事注定只能成为皇室的隐秘。
她默默将此事埋于心底,并不打算告诉眼前的至亲。
让他们知晓也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她轻巧的略过前一话题,含笑道:
“我是自愿请求和亲,并非旁人逼迫。”
纪武行已自纪温信中知晓一切,但他对此仍然难以理解:
“瓦剌部落众多,那图鲁拜琥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即便他为各部盟主,其他部落也未必会听命于他。
要想号令瓦剌各部归顺大周,只怕难如登天。”
年少时他也曾与鞑靼多次对战,对这些蛮夷之人了解不少。
那时的瓦剌各部分散于西部草原,各部落如同一盘散沙,根本不成气候,后来图鲁拜琥异军突起,才堪堪成为了众多部落的盟主。
可图鲁拜琥所在的和硕特部并非瓦剌实力最强的部落,长公主怎么能将一生尽皆压付于此?
周兰茵浅浅笑着:“如今和硕特部的确不是瓦剌实力最强的部落,甚至比之准噶尔都多有不如。
但正因如此,才有我可为之处。公主和亲,必厚奉遗之,在我大周扶持之下,和硕特部定能超越准噶尔,成为瓦剌四部之首。”
她看向纪老爷子:“我相信,图鲁拜琥能成为瓦剌各部盟主,定不会是愚蠢之人。”
纪老爷子目光悠远深长,他曾驻守边关数十载,对于这些“老邻居”,大周无人比他更为了解。
“图鲁拜琥此人,先因广善布施而得部众爱戴,后又凭借一己之力平息瓦剌与喀尔喀战事,逐渐获得瓦剌部众推崇。
又因其英武不凡,方能顺利继承盟主之位。不得不说,此人当真是有些本事。”
他突然皱起眉头:“长公主要嫁之人是谁?”
周兰茵答道:“图鲁拜琥第四子,名为达什巴图尔。”
“第四子……达什巴图尔……”纪老爷子皱眉思索着,问道:“此人年岁几何?”
“如今年方十七。”
十七年前,纪家还未失势,可纪老爷子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周兰茵抿了抿嘴唇,半晌才道:
“达什巴图尔乃图鲁拜琥第四夫人所出。”
纪老爷子霎时震怒:
“第四夫人,连侧室都不是,最多不过是个小妾。殿下乃堂堂大周长公主,即便要和亲,怎能嫁与一介庶子!”
纪武行也反应过来,同样怒气冲冲。
“他们既派出一位庶子,皇上何不收一位义女封为公主!”
周兰茵不急不缓,轻声解释:
“达什巴图尔虽是庶子,却是图鲁拜琥最为看重的儿子,如无意外,日后也将由他继承瓦剌盟主之位。”
纪老爷子这才面色稍霁,可到底还是不放心。
“人心最是难测,如今图鲁拜琥重视第四子,难保日后不会生变。”
周兰茵轻轻一笑:“大周既已与之联姻,又岂是他想变就能变的?”
这番霸气自信的话语令纪老爷子不由侧目,他终于注意到这位外孙女似乎当真与寻常闺阁女子有所不同。
孙儿的信中其实已有过明示,但亲眼得见之后,方觉所言非虚。
他一时生出无限感慨,大笑一声:“好!殿下有此心性,老夫再不必忧虑!”
纪武行却仍有些意难平,他看了看满脸欣慰的纪老爷子,又看了看一身布衣难掩风华的周兰茵,最终妥协道:
“如若殿下一定要去,定要多带些人手。宫里虽会配备陪嫁侍卫,到底不是自己人。”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纪家虽失了势,当年征战之时却也收留了不少人,都是些随纪氏一同上过战场的老人,与我纪氏有着多年的情谊。
殿下若想成事,没有自己的人手难免不便。”
周兰茵眸光一亮,笑的真切:“宫里万事都已为我准备妥当,唯独少了些可用之人,外祖父此举当真如同及时雨!”
纪老爷子神色认真:“殿下心中大有宏图,纪氏自当鼎力支持。”
周兰茵心中深受感动,今日虽是头一回见到外家之人,可纪家人毫不掩饰的热忱与满腔真心唤起了她体内与之相连的血脉之情,令她升起一股源源不绝的温情。
她竭力控制着汹涌的情绪,在这温情之中缓声说道:
“送嫁队伍将于十日后启程,届时外祖父与舅舅舅母不必相送,以免见之伤心感怀。
兰茵此去漠西,怕是难以归来,但终有一日,待瓦剌臣服于大周,我的后辈将替我回到这片土地!”
在场几人均为之动容,纪温忍不住说道:
“殿下,您一定能再回来!”
周兰茵笑了笑:“若有生之年能再回大周,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临走之时,纪家人默默相送,这一别,即是生离,或许此生将不复再见。
周兰茵最后看了眼纪家众人,随后如来时那般轻巧的跳上了马车。
看着离去的马车,纪老爷子沉沉叹气:“若薇娘当年也能如此......”
王氏亦低声喟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
回到宫里,周兰茵重新梳妆洗漱完毕,便前往慈宁宫向太后娘娘问安。
太后的书案上堆放着许多奏折,见周兰茵归来,她停下朱笔,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去见过纪家人了?纪大将军身子可好些了?”
周兰茵神色恭敬,答道:“回母后,外祖父如今已能下塌,只是面色瞧着还有些苍白。”
太后看了眼身旁的韩宫令,韩宫令会意,立即将宫中一应宫人遣退。
没了旁人在侧,太后终能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她轻按了按眉心,缓缓叹了口气:
“当年之事,想必你也已查清,那件事——是皇家对不住纪氏......”
周兰茵双膝跪地,肃容道:“此事与母后并无干系,母后何必为此伤神?”
太后自嘲一笑:“昔年哀家受纪姐姐恩惠良多,可如今明知她含冤而去,却无法为其伸张正义。”
周兰茵摇摇头:“母后将儿臣教养长大,多年来从未有过半分亏待,若我娘泉下得知,想必也是感激的。”
然而太后声音越发低沉:“纪姐姐若是知道哀家将你送往瓦剌和亲,恐怕再也不会原谅哀家......”
“和亲实属儿臣自愿,”周兰茵言辞恳切:“儿臣身为大周公主,该当尽公主之责,母后实在不必为此愧疚。”
太后神色复杂:“你自小便格外懂事,有这样一位公主,是大周之福。”
她曾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心性,万幸只是位公主。
否则……
“母后抬举儿臣了。”
周兰茵说完,低头拱手而立:
“儿臣这一去,从此便与大周永别,心中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儿臣的外家。
纪家昔年遭逢大难,一蹶不振,如今唯一的表弟弃武从文,背负着那样一个污名,温表弟日后若能入朝为官,只怕要受人攻讦。
还望母后照看一二。”
“这是自然。”太后欣然点头应允:“旁人不知内情,哀家总不会让功臣受辱,你放心便是。”
可她话音一转:“如今皇儿已对哀家生出怨怼,那纪温既已在皇儿面前露了好,日后他便算是皇儿的人了,哀家若是有所表现,只怕适得其反。”
早在周兰茵请王老太爷与纪温入宫之时,太后便已猜到她的打算。
是以即便她有意示好纪家,且颇为欣赏纪温这位小小的举人,但依然对其不假辞色。
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有机会在皇儿跟前得脸。
周兰茵的心思,从未有意避着太后,因为她知道自己难以藏住,倒不如大大方方的示人。
她面露感激之色:“母后如此为纪家着想,儿臣感激不尽。”
太后娘娘亦露出微笑:“纪氏本就值当如此,更何况你为大周牺牲良多,哀家无以为报,也唯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安安自己的心罢了。”
周兰茵再三谢过太后,直至双目通红,方走出慈宁宫。
她拿起帕子擦掉眼角的一滴泪,转身朝着宫人问道:
“皇上可还在养心殿?”
她深知自己这一走,终有一日,太后皇上对她的情分也将一点点被时光消磨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