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回看着容显资的眼睛,连日的劳累让她眼下一片乌青,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裹着她的眸子,可里面的鬼火却烧得越来越旺盛。
他长叹一口气:“宋瓒接下了他老子的东西,他随便找个人就能替他担罪,但容显资,你只有你自己一条命。”
孟回看着她手里的碎叶:“你凝灰阁一案,能拉宋栩下马,我不否认你确实能玩命,但你自己也明白,这是因为有宋瓒帮忙,他能接手宋栩的班子稳住朝廷。否则你也不会捏着鼻子和他合作。”
容显资继续往前走:“我明白,所以必须找一个足够狠的罪名。说实在的,我确实拿捏不住该有多狠,不过宋瓒很是体贴,自己送上来了。”
孟回一僵,忽然想到容显资让他查的事情:“你是说仙丹?”
容显资点头。
孟回道:“被你猜中了,那几个老太监和那几个英国人当真在和倭寇联系。”
容显资挑眉:“宋瓒让我接手王祥的路子。”
孟回瞬间明了:“他是想给你扣通倭的帽子!”
他被吓得原地转了几圈:“这路子不接你就惹了陛下,接了你他就端着通倭的锅等着你,怪不得他那般在意你想把你捆回他身边,还帮你坐上了宫令的位子!”
这话说得容显资不悦:“我没帮他坐上指挥使的位子吗?”
孟回挥挥手:“别扯远了,你是怎么猜到?”
“阿芙蓉对土地伤害极大,对地力的消耗难以逆转。王祥的路子宋瓒必定不能全部摸清,但他给我的名单已经是一个惊人的利益了,同时他们的技术并不成熟。也就是说他们一定有稳定且非常大量的原料来源。官家没有改稻的策令,南方运来这玩意损耗大,且我便是自川地到扬州,转而北上京城的,一路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而北方是政治核心圈也是粮仓,抗不住这么造。”容显资道。
孟回了然:“倭寇那边确实差不多可以。”
容显资又笑了一声,这一笑里面带着嘲弄:“并且,宋瓒为了让我安心,带我亲自去会见了那几位宦官和商人。”
她歪头:“可是他初见我时,实在看不起女子,没仔细听我的闲聊往事。”
第87章
多走了几步, 容显资便和孟回分道扬镳了,她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绕路到了午门前。
宋瓒正跪其间。
眼下正午,太阳将他的影子打得看不见。
容显资立于阴影之下, 宋瓒如有感知抬头, 同容显资对视。
一旁的小宦官极有眼力见上前:“容宫令,陛下让人打了宋指挥使十板子,让其于午门广场前跪至宫门下钥,不得进水食, 奴婢们在这看着。”
容显资了然:“你们先去用午膳罢,我替你们看一会。”
闻言几位小宦官喜笑颜开:“谢容宫令体恤,奴婢们很快就回来。”
那几位小宦官十分体贴给容显资留了一把伞,容显资接过,走到离宋瓒只有几步的地方。
“此事孟回没立马得到消息, 看来是锦衣卫打的你板子,”容显资居高临下看着宋瓒刚受刑完惨白的脸色, “可惜了。”
宋瓒轻笑:“若是叫你来, 本官怕是连下地都不能了。”
午门是陛下权威展示的地方, 足够广阔的空间足够让百官奴仆都能围观,对于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而言,是精神和人格上的惩戒。
“宋大人以前可有罚跪过, ”容显资平井无波开口, “我来得慢了些,没赶上观看大人挨板子。”
宋瓒抬头,正午的日头刺眼, 他要微微眯着才能看清容显资:“又不是没见过我挨板子,我怎不知你如此在意我。”
容显资道:“看你挨罪,我是怎么也不嫌多的。”
她挪了挪步子, 在宋瓒面前走了两步,既没有挡着宋瓒面向皇宫,又看起来好像宋瓒跪的是她容显资。
“兰席忽然将柳府的钱扯出来,是得了你的意思吧,差一点跪在这的人就是我了。当日你狂妄自大教育我,想到会有今天了吗?”
宋瓒看着容显资随步飞舞的裙摆,觉着这罚跪也没有那么难熬了:“你倒是反应的快,那么一会就想到往陛下身上扯了。”
他又想到了什么:“不过显资,我也曾罚跪过。”
“杀季玹舟的次日,陛下让我罚跪于乾清殿前。不过当时抱琴向姜百户告信,说宋栩在为难你,我抗旨未跪满时辰。”宋瓒说出杀季玹舟时,莫名有几分痛快。
“仔细想来,竟然都与你有关。”
听到宋瓒轻蔑说出“杀季玹舟”四个字,容显资胸膛起伏大了许多,但几个呼吸就平复了下来,她停步,俯视跪着的宋瓒:“所以宋栩也要死了,家也被我抄了。宋大人现在只有自己的私库了,过得虽还是人上人的生活,但没以前松快了吧。”
容显资语气又轻了几分:“也是玹舟那时为了我不要愧怍,杀了柳府公子,不然我怎么也逃不过一顿板子了。”
宋瓒放过柳府公子,是蔑视天威,陛下盛怒x在容显资意料之中,她也将季玹舟杀柳公子一事算计进去了。
但那时的季玹舟,没有什么算计。
他只是为了她那可笑的良知。
宋瓒跪着,目光刚好能触及容显资紧攥的拳头,方才说那他杀了季玹舟的爽快刹那荡然无存。
“显资,你终归会回到我身边的。”宋瓒沉声道。
容显资斜斜睨着他:“宋瓒,没有人爱一个人是想将她置于死地的。”
宋瓒平淡道:“显资,我说过我能保住你,我只是想让你回家,你这些日子也玩够了。”
此时去用午膳的小宦官刚好回来,容显资看着宋瓒没有血色的脸,想了一下,柔声道:“无妨,你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那几位小宦官带来杯水上来,容显资笑着摆摆手让他们自己喝了。
容显资从怀里掏出几锭金子分给这几位小宦官:“午门昭示陛下威严,几位可得好好打扫。”
几位小宦官面面相觑,容显资朝宋瓒方向使了个眼神,众人立马意会。
“容宫令放心,奴婢定好好打扫,叫什么灰呀水呀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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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月来容显资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是宋栩的家等着她抄,一边还得接手宋瓒给她的渠道,还得每天去乾清殿听大臣们骂街,时不时还能听见他们骂自己。
今日容显资刚到了孔慧妃宫门口,便看见阿婉牵着一个稚子出门。
“见过大皇子,见过顺嫔娘娘。”容显资看了看阿婉,有些没明白她是要做什么。
阿婉得体一笑,让容显资起身:“容宫令来找慧妃姐姐吗,本宫带大殿下去御花园走走。”
容显资皱眉,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容宫令,本宫等你好久了,快,你上次炼出来的仙丹本宫用着甚好……”容显资才踏过门槛,孔慧妃便已经连滚带爬地下了软榻。
容显资不动声色掰开了孔慧妃挽住自己的手:“娘娘,陛下可曾来过?”
孔慧妃没想明白容显资这个问题的意思,但她千疮百孔的脑子已经想不了那么多弯弯绕绕了:“陛下宠我,有什么好的仙丹都是叫我先用着。”
这皇帝倒是谨慎,估摸着什么丹药都先让旁人试了才入自己的口。
孔慧妃又扒拉上来了容显资:“容宫令,你且告诉我你是如何炼制仙丹的罢,我实在……实在是道心虔诚,等您来寻我等得难受了。”
容显资笑意不达眼底:“娘娘,此法是仙家托梦于我,说我就是仙家向陛下传道力的口子,这口子奴婢实在不敢泄,若是泄了,仙家误以为陛下道心不诚怎么办?”
她将孔慧妃扶回软榻:“毕竟仙家拖我给陛下的仙力,那可是真的不是?”
这话一落,孔慧妃再腐朽的脑子也不敢多言了。
容显资随着下人去了孔慧妃宫内的小炼丹房,将所有人都屏退下去。
她将自己混身裹得严实。
我确实有让你“仙丹”更纯粹的方子,但靖清帝。
你最好能多扛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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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巡检回到自己的院内,从一隐蔽处掏出一叠文书,思绪回到几日前容显资来寻他。
“宗大人,这是我答应您的定金。”容显资来如鬼魅,将宗巡检吓了一大跳。
宗巡检扯扯嘴角,接过容显资那一叠纸,待看清后,郑重道:“容宫令,你可知你最近到处做假账,百官笔下口中,是如何诛你的吗?”
容显资耸肩:“我耳朵没瞎,闻得见。”
这话回得宗巡检一哽,他闷闷道:“容宫令真是信任……”
容显资立马打断:“我没多信任你,你要不把这钱花在抗倭前线,我有的是法子整你。”
宗巡检感动的话被怼回了肚子里,他想了想,问:“那你说让我做的事情,是什么?”
“骂我。”
“啊?”
“骂我,骂我谄媚君上,投其所好,掏空三大殿的银子,让你们前方军费紧缺。”容显资从怀里抓了一把瓜子嗑。
宗巡检一脸莫名其妙:“你还嫌骂你的话不够吗?”
容显资十分大方地分出一半瓜子塞给宗巡检:“不够,还是得你来,你且将浙江一带的苦难详细说道。除了朝廷,民间你也要去,云鹤坊是我的地盘,你寻个时间让人去那骂我,然后里面的掌柜将人赶出去,应该能一石激起千层浪。”
思绪回笼,宗巡检看着自己亲笔写的折子,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剜向容显资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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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容显资这三个字已经成了过街老鼠,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发力,宋瓒手下的人就已经不遗余力地扬她美名了。
宗巡检并未过多修饰言辞,他只是将某年某月某日,倭寇在何处,杀了多少百姓,抢了多少财物,烧了多少房屋一一铺陈纸上,就掀起了一波风浪。
民间,隐隐有让靖清帝下罪己诏的风声传来,但锦衣卫和东厂的头子都各怀心事,并未将其完全压下。
靖清帝大怒,随意找了个由头又将孟回和宋瓒打了一顿板子,愈发看这个帮他扛骂名的容显资顺眼起来。
今年中秋,沿海倭患严重,朝廷里连浙江的军饷都凑得为难。靖清帝终于要了几分脸面,并未大肆操办中秋宴会,看着没了贵气的圆月,靖清帝窝了一肚子火。
终于,他去了孔慧妃宫里。
容显资明白他这是要试试自己炼出的仙丹了。
当靖清帝离开殿宴时,她朝宋瓒使了一个挑衅的眼神,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宋瓒灰白慌乱的神色。
她朝孟回低语:“一会儿宋瓒要是闯内廷,你假意拦两下就是。”
孟回一脸遭罪:“活娘,要是有什么陛下又得让我挨板子,这些日子陛下脾气愈发暴躁了!”
容显资咬咬下唇,一脸愧疚:“你后面打我打回来行不?”
孟回一脸吃了屎的表情:“赶紧滚!”
容显资千恩万谢地走了,走时还特意路过了宋瓒席前,顺走了他手上的酒杯,当着众人面倒在了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