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了一眼桌上菜品,容显资抬手夹了那蟹橙酿,她自小爱吃螃蟹,这个季节螃蟹最是鲜美。
此刻孟回悠悠开口:“兰大人,你打算合适回京述职啊?”
刚一回来兰席就去找了兰婷,问她是否真找了人去容显资院子,兰婷扭捏了半天,在兰席厉声呵斥下才道那是前几日的事情了,她找了两个会武的女子想去给容显资一点教训,但当天那两人就没回来,为着这事兰婷心绪不宁好几天。
余光看见面不改色吃东西的容显资,兰席笑道:“陛下派我来协助孟提督,自然完成陛下吩咐的事情就回京。”
此刻容显资喝了口茶清口,慢慢开口:“兰婷小姐今日派人到我院子里……”
在兰席的目光下,容显资粲然一笑:“放了两只猫吓我,被抓了个人赃并获,兰席大人怎么补偿我?”
兰席立刻顺台阶而下:“今夜雨大,姑娘院里又有伤患,明日在下便带小妹携礼来同容姑娘致歉。”
此刻孟回点点头:“咱家孤寡,就是喜欢和和美美的,见兰大人与容姑娘解除误会,像宋大人和季公子一样,咱家也觉得开心啊。”
容显资抬头看了眼宋瓒,他整个人倚在椅背上,仍是那不可一世不怒自威的样子。
“现在我全权掌管季玹舟私产,虽不算多但到底有些排面,三年前季玹舟失忆,近日才忆起往事,对我说他承蒙皇恩准允贩盐,三年来蜀地叛乱,许多盐商耻叛陛下,盐价混乱甚至交贡给贼子,他却无所作为,十分痛心。”容显资脸不红心不跳胡扯道。
孟回立马接戏:“这也不能尽怪季公子。”
仿佛回到审讯室,容显资同别人一个演红脸一个演白脸的时刻,偏偏句句不离陛下,根本无法打断。
“原季玹舟便失忆三年,偏又被土司劫掠,实不剩什么了,但伏惟圣恩,自是配合孟提督管控盐价。”容显资道。
孟回嘴角微凝,这意思就是容显资这边要么控盐价保他政绩要么上供充实陛下内帑包他圣心,但孟回转头一想本来他也两者都没有。
自然保政绩,保下来了还给容显资添光彩,让季玹舟这边有回去争季氏的底气,这季氏庶叔同宋瓒一道把持西南盐价,前者给后者提供污金,后者给前者背书,两流合污,陛下又在修三大殿,这几年宋瓒好不威风。
也正是威风过了头,陛下派司礼监来了这。
双赢的局面被容显资三言两语说成自己吃亏,然孟回也没得选:“容姑娘大义。”
这边王芳刚好送酒来,还是那郎酒,只是不再是那小玉壶,而是一大玉罐,容显资估摸着里面装的足有三斤。
看样子这王芳也记仇。
“宋大人,”容显资不再那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歪斜着脑袋“今天救获玹舟,您功不可没啊!”
宋瓒的眼神从暗里拔出,如有实质投向容显资。她恍若未觉,拎起酒罐朝宋瓒走去,一旁孟回自顾自吃菜,兰席则僵直着身子。
玉碟子晶莹剔透,美酒倾其间美不胜收,容显资给自己倒了个底,给宋瓒那一玉碟倒了个满。
“多谢宋大人,我在此敬你一杯。”她将玉碟子递到宋瓒嘴边,居高临下看着这镇抚使。
宋瓒抬眼看去,与容显资的视线交汇,两人互不相让,此刻孟回幽幽开口:“这季公子的命,到底也有咱家的功劳啊。”
这是在说,宋瓒今日举动,是救是杀,都是孟回一面之词了,兰席是同宋瓒一道上山,他的话做不得数。
孟回是一个不喜欢赌的人,他拿不准宋瓒弑弟此事报上去圣上到底会不会怪罪,毕竟这季玹舟终究没死这些年圣上因着季氏庶叔也快活不少,他也不敢把此事捅破,这事可大可小,要是小了他反而因为折了陛下面子遭罪。
不若以此要挟让宋瓒难堪来得痛快,也顺水推舟全了容显资。
可宋瓒却一眼没分孟回,看着容显资嘴角噙着的冷笑,他接过玉碟一饮而尽。
兰席有些诧异,此举颇为羞辱,宋瓒何曾如此,可他瞧着宋瓒动作,竟觉他有些甘愿。
见宋瓒饮尽,容显资又倒了一杯,递过去,宋瓒竟也直接饮下。
此时此刻宛如彼此彼刻。
三碟下肚,已然八两有余,兰席见惯了宋瓒傲骨凌霜的模样,此刻有些不忍,开口道:“容姑娘,此酒甚烈……”
这话不知哪里触怒了容显资,她将玉碟子用力一摔,一手拎起酒罐一手掐住宋瓒下巴,将那酒全数灌去。
此刻外面又是一道惊雷,刹那狂风大作,豆大的雨打在窗瓦上。
容显资手下十分用力,她知道她钳制不住宋瓒,故而灌酒十分猛烈,碗口大的罐子豁出的酒几乎扑了宋瓒满脸满头,那声音在大厅分外突出,甚至压过了雨声。
可出她意外的,宋瓒并未挣扎,而是由着她发泄,一如那夜的容显资。
待那一罐酒尽,孟回终于起身:“容姑娘,你看你,不会敬酒就不要逞强。”
容显资丢开酒罐,回了位子上:“是我不对。”
兰席此刻已然哑火。
看着宋瓒那受辱的模样,孟回只觉浑身舒畅,连雷雨轰鸣都像天上阙曲。
有根又怎样,不还是被他这没根的人看笑话?
“为感谢宋大人救命之恩,我明日就派人往京城府上石刻骈文。”容显资道。
孟回没忍住一笑,又觉不妥忍下。
这是告诉京城所有人,他宋瓒不替那季家庶叔作保了,偏生宋瓒还否不了,他总不能说他不是去救季玹舟的而是去杀的。
那明天宋阁老被参的折子会比今年的雪花还多。
这下宋瓒可被剜好大块肉,那季玹舟也能回去慢慢拿回被抢的东西了。
说完这句话,容显资就怡然开始品菜,兰席见状明白该自己善后了,在心下琢磨两声:“我这折子……容姑娘,敢问这一路上在各方周旋的,是您还是那婢……阿婉姑娘?”
容显资不想和宋瓒扯上任何关系,何况是她的话对她没有任何好x处反而招惹流言,她礼貌回道:“自然是宋婉宋姑娘替兄答疑。”
随后她又补充:“宋大人遇难,恰巧被当年乳母偷走的宋小姐救下,兄妹相互扶持,好生感动。”
这是一件非常恶心的事情,真救宋瓒的人是容显资,但如果真的她,她却得不到任何回报,因为她是孤女无法挟恩而恰好——宋瓒又是个寡义薄情,自私虚伪,视人命如草芥的封建集权上位者。
他如果那么一丝道德风骨都不会二十五岁干到镇抚使,手里沾满了朝臣百姓奴才血的人是不会被皇权允许有感他人恩之心的。
但凡她救的是兰席这种文臣或者季玹舟这种君子,她都能得点好。
偏生她还打不过宋瓒。
被恶心了个彻底的容显资连带着看兰席也不顺眼,她看见兰席瞥了瞥宋瓒,虽有些不忍心但他权衡片刻道:“多谢容姑娘告知。”
至此,各方均尘埃落定,这场只有宋瓒被剐了肉的鸿门宴终于收尾。
容显资将筷子一甩,也未告礼便直接走了,她还记挂着院子里的人。
容显资一走,孟回也没什么好留的,朝兰席告礼便走了,最后兰席看着被灌了一身酒却一言不发的宋瓒,却不知说什么,留了他一人在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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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离容显资的院子要穿过两处院落,王芳送容显资回去也被她拒绝了,一路电闪雷鸣,容显资顶着油纸伞挡着瓢泼大雨在茫茫水雾里穿梭,钻进一个回廊中,却在拐角被人抵在墙上。
铺天盖地的酒味压来,容显资莫名恶心:“宋大人你这是做什么,现在报复动手不觉得有点晚了吗?”
压着她的人没有回话,哑声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他表兄?”
容显资不想同他多说一句话,挣扎两下无果,大概对方用了内力,她冷下脸别开眼,看着屋檐落下的雨珠:“不是,在当铺听见你和姜百户说话猜的,后面愈发肯定。”
他又问:“你救我呢?”
“我没有户籍寸步难行,找人不便。”
“阿婉,宁强县,狼群,剑门关你都在算计我?”
容显资闭眼,刺道:“我只是做更多的事情以免不时之需,剑门关那时我怎么能料到你走神,我救你还救错了,何来算计?狼群又是什么?”
她回忆起那夜,厌恶道:“我说过,那夜狼群我本就能躲开,是你非要掺和,非要我上药。”
“我没有让你来上药!”
“可你一举一动是这个意思!”容显资怒视宋瓒“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这个地位的人逼人根本不需要明言。”
宋瓒身上酒气混着雨水,看着容显资没有丝毫温情的脸,脑海里划过这些天的喜怒哀乐。
“我以为您的洗好了,是指穿好衣服了。”
“您别跟王爷比啊,您也是爷啊。”
“大人,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来看你。”
“大人,您听说过阿赖耶识吗?”
“我在这站着研墨碍大人眼了,我还是端去软榻那换着来,您要觉得墨干了就倒点茶呗。”
“这川剧喷火我真会,阿婉你躲远点看好了……”
“大人公务繁忙,所以一直没打扰您让您选那荷包样式……我哪里会忘记呢。”
“我这名字很好,显资天壤,以曜阙声……”
又是几道电霆,墨黑的夜被撕得七零八落。
宋瓒感觉自己呼吸的气都在刮着肺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拦住她问这愚蠢至极的问题,可他忍不住,或许是杜康作祟,他听到自己最后开口。
“如果那天我没有灌你喝酒,你会不会……”
“原来你也知道,当众灌酒是折辱人的法子。”
容显资打断了他,终于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更何况宋瓒,你是强.奸未遂,于我更是恩将仇报。”
提到恩将仇报,她撕开最后的遮羞布:“如果我救你是大庭广众之下,‘贵妾’会是你的回报吗?你是报恩还是借此满足自己私心?”
“用最小的代价得到自己所欲的自利习惯延续到了‘报恩’这种道德行为。宋瓒,你是强盗念经还当着苦主的面啊。”
宋瓒看着容显资的眼睛,看着她眼睛里面狼狈的自己,终是收了内力。
感觉到桎梏松懈的容显资立马猛力踢开宋瓒,破开雨幕奔向归处,不曾回头看一眼廊下被她踹伤倒地的人。
天河决堤,暴雨如注,步伐未歇。
她不是一个务虚的人,她想做的事情,想要的人,想得到的结果,从来都是具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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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姐姐去大门逮宋瓒之前就让我去找孟回,让我说自己是宋瓒的妹妹,又叫他派几个人去接被捆的姜百户,说孟提督自己会想明白的并且他也没得选,至于山上的事情,我没听到前面……最后容姐姐就说她要等你醒了再议事,说什么死人和活人不是一套谈价,对了大哥哥,你为什么叫容姐姐阿声啊,她名字也没声啊!”
“因为你容姐姐取的名字是她母亲望字生意取的,她姥爷觉得太草率,便提字‘显资天壤,以曜阙声’,所以我唤她阿声。”
容显资一进院子便听见烛火葳蕤的那间屋子穿出的谈话声,她迫不及待抬脚进去:“我回来啦!”
宋婉见淋成落汤鸡的容显资,想要替容显资擦一擦,可见她自打进门便看着季玹舟的眼神,就歇了这心思,一声不吭关门而去。
雷光透过雕花木窗一闪,给季玹舟惨白俊美的脸照得像要羽化一样,墨发随意散开,那衣裳本就柔软,称得他愈发清瘦。
容显资走近去随手将打湿的外衣换下穿上一层宽松纱衣,拆了头发随意擦擦,任由湿发耷拉在肩头,季玹舟的眼神追随着她片刻不离。
擦着头发的手顿了片刻,容显资起了撩拨的心思,调戏道:“盯着我干嘛,没见过美人?”
季玹舟仍然看着她:“我以为你放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