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玹舟的声音从前面飘来:“母亲不让我进,便是不让我听。阿声若是想说,我也会听的。”
这话说得容显资感觉心皱巴巴的,她闷声道:“没什么,就是问了我家里情况,我打哈哈过去了。”
她感觉到季玹舟捏了捏她手心,表示自己知道了。
却没说信与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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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正,容显资随季玹舟到了宋府。
虽然宋府明面不能如商人府邸一般穷奢极侈,但不像季府受制颇多,大门三间五架,油黑漆,配以黄铜兽面门钹。
匾额金墨提笔,为“敕赐宋府”四字,好生光耀。
但容显资看着“宋”字便有些不适。
季玹舟察觉容显资的抵触,低声道:“不若我替阿声寻间茶楼,阿声听会儿书?”
容显资摇摇头,此时杨叔已经上前敲门,告知宋府季夫人侄子拜访。
宋府也应该是早有准备,知晓来者后直接引着二人进府了,也未多言,直达宋母季筝言院落。
院里,阿婉同季筝言坐于凉亭,好似等候已久。
季筝言先是打量了一下季玹舟和容显资,方才走上前,语气亲切道:“玹舟,三年不见,愈加英姿勃发了。”
她又转头看向容显资:“你是容姑娘吧,我听阿婉说是你救了她,才让我们母女俩团聚,那你可是我季筝言的贵人”
容显资扯着嘴角不自然笑笑。枉她还担心阿婉,这季夫人比她们还想认这个阿婉这个女儿。
见容显资和季玹舟对她的说辞并无异议,季筝言抬手朝下人道:“你们先下去,留我同侄子贵客好生叙旧。”
外人一走,季筝言那熟络的样子便冷了下来,她带着容显资和季玹舟到了凉亭:“这女儿我认下了,玹舟可还认我这姑母?”
季筝言说得漫不经心,可容显资注意到她发白的手指,便知季筝言心里也是没底的。
“自然,”季玹舟揖礼“有阿声和宋婉宋姑娘,姑母有事,可随时寻玹舟。”
闻言季筝言僵直的身子即刻松了下去,她长吐一口气,再开口竟有些哽咽:“我真未料到,我在宋府的日子,会是这么好起来的。”
她咽了咽气,又问:“季家那庶子死了,你接手季家了,听阿婉说山东造砖的生意你也有了?”
季玹舟点头:“最多一月,玹舟便可全部接管季氏。至于山东造砖,那是阿声的。”
季筝言又看向容显资。
这生意在季玹舟手里和在容显资手里,于她而言都一样。反正容显资和宋婉是一条船的人,宋婉又是她的女儿了。
“只要不在宋家父子手里就行。”季筝言点点头。
容显资有些诧异,竟不知季筝言同宋家父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迎着容显资目光,季筝言自嘲开口:“老匹夫用了我季家的钱得道后,就到处沾花惹草,总觉得我季家原先看轻了他。我那儿子贪名图权,一个劲想往上爬,和他爹是臭味相投。”
这个容显资倒是深信不疑,宋瓒确实是把野心写在脸上的人,如果不出所料,宋瓒肯定是十分顺从于宋阁老。
不仅仅是父子的顺从,更有上下级的关系。
“不过我这儿子唯一做的好事,”季筝言努努嘴,指着外面“就是打压了这些庶弟庶妹,所以老东西再待我不好,这些妾室也压不到我头上。”
这话容显资有些接不了:“现在阿婉在,您也能舒心些。”
季筝言看向阿婉,这个同她毫无关系的亲女儿。心底油然一股讽刺。
亲生儿子靠不住,要靠个野女儿。
她有些难受,又不知怎么疏解,竟下意识牵过了阿婉的手。
四人又闲聊几句,细细分析了当前局势。容显资从季筝言话里能觉察出,她已不对宋瓒这个儿子包有任何希翼。
谈话间,天色愈发晦暗,容显资看着那几乎惨白的天,有些郁闷。
大学她在北京呆了四年,她记得冬月初的北京天确实寡白低垂,要是早点来,赶上秋高气爽那阵,应该还是有机会看见通透蓝天的。
运气不好吧。
容显资正宽慰着自己,却见远方不知哪升起一股浓烟,忽然杨叔疾步进院。
申时一刻。
“季公子,容姑娘,不好了,夫人她在自己院子里自焚了。”
第38章
申时四刻, 容显资又回到了才离开不久的地方。一个时辰前还典雅规整的院落,眼下只剩焦黑的骨头架子,原先季玹舟站的那处青砖月牙洞, 如今只剩一个熏得炭黑的圆环。空气里弥漫着呛入肺腑的焦苦。
在那看不见绿意的石榴树下, 一个无比熟悉却不该出现的人,正俯视着地上脆裂的瓦砾。
“你为何会在此处?”容显资见到宋瓒背影的第一眼,耳边又回荡起了那一句一会儿见。
季玹舟拉住了容显资,将她挡在身后, 环视了一圈散立在尚带烈火余温废墟之间的锦衣卫:“宋大人,京城普通百姓,家中失火,理应由五城兵马指挥司和顺天府先行接手,不至于出动北镇抚司吧。”
那煞神慢慢转身, 袍角却纹丝不动,血红色的飞鱼服成了这片天地唯一的亮色。
宋瓒嘴角噙着笑:“季公子, 本官述职回府, 恰遇季府走水。虽然带着锦衣卫救火, 然还是晚了一步。令堂的遗体,已迁至北镇抚司尚待查验。还请节哀。”
容显资用力握住季玹舟遏制不住发抖的手,微微上前一步:“那玹舟总能去北镇抚司看自己母亲吧。”
方才宋瓒虽是对季玹舟讲话, 目光却一直放在容显资身上。他的笑意愈发明显, 抬手动动指尖,便见李管家被姜百户提了上来,颤颤巍巍跪伏在地。
他随意踢了踢那已经魂不附体的李管家, 那李管家连忙开口:“大大大,大人,最后一位从夫人院子里出来的, 是,是容姑娘。今日夫人心烦气躁,没让下人进院子伺候,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话语虽然因为恐惧而结巴,语意却十分通畅。
待李管家说完,宋瓒才慢悠悠开口:“容显资,听见了?”
容显资刹那明了,这是冲着她来的。
赵静姝,只怕是被她连累的。
她有些不敢看季玹舟,将所有愧怍化为怒火发泄在宋瓒身上:“你有什么可以......”
话还未说完,季玹舟便强硬将容显资扯到他身后,咬牙切齿道:“且不说阿声到底做没做什么。此案并不涉及官宦政要,大人亦无捕票驾贴,作何由锦衣卫办案。”
闻言宋瓒嗤笑了一声,轻蔑开口:“那季公子去告官吧。”
他顿了一下:“如果有人愿意接手的话。”
“真是没有王法了。”容显资恶恨道。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宋瓒,他眯眼笑看容显资,可眸子里却十分冰冷:“天子脚下,只有皇权。这院子里除了我,谁能面圣?”
话音刚落,一袭白衣裹挟着风声袭向宋瓒。季玹舟出招极快,甚至有些许没了章法,周围锦衣卫见状连忙上前。容显资也拔出腰间军刀去帮季玹舟。
一旁仆从蜷缩一团不敢出声,院外杨叔等人早已被锦衣卫控制住,只能目呲欲裂地看着二人寡x不敌众,逐渐落入下风。
数十招后几乎脱力的容显资感觉到腰上有股凉意,是沾了季玹舟血的绣春刀贴上了她。持刀人手腕一转,便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掐住了她颈窝。
宋瓒灼烈的气息打在容显资锁骨处,她感觉到身后的人由于兴奋而微微战栗,也目睹着季玹舟白衣染血,被一众锦衣卫压制,半跪在地。
这是一个十分亲密的姿势,容显资听见宋瓒在她耳边低声开口:“我现在暂时不想杀他,不过他现在能不能全手全脚,就看你了。”
那毒蛇一样的嘶喃刚结束,容显资还没出声,宋瓒就朝压制着季玹舟的锦衣卫点点头,其中一人高高举起绣春刀。
“我跟你走!”在那刀将砍在季玹舟手腕上时,容显资惊声开口,随后她压下恐惧,又问“你会关我多久?”
宋瓒得了容显资的话,却没回答她的问题:“你太狡猾了,这问题我还不能回答。等你到了北镇抚司,被锁住了,我再慢慢和你说。”
重伤的季玹舟挣扎愈发激烈,容显资慌忙开口:“季玹舟,莫做无用之事。把你命留着,我还想回家。”
此话一出,季玹舟痛苦落下一滴泪,砸在炭黑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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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显资并没有被换上囚服关入牢房,而是直接被姜百户请到了刑室。
此间无窗,巨大的青条石严丝合缝,又隐隐透出深褐色的干涸血迹。屋子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火盆,几根形状各异的烙铁被烧得通红,却驱不走地底冒出的阴冷。
墙上挂着的刑具从粗糙皮鞭,倒刺铁钩,到能将人拉至关节脱臼的夹棍拶指。刑架一旁,还放着一大缸水,上面漂浮着殊难消解的盐粒。
她身上还穿着那一套浅云昭君袄和澜夜马面裙,本是思量到季府丧期的素净打扮,在这间埋葬人性的坟墓里竟显得有几分盎然生气。
没有日晷水漏,也不见天日,容显资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自打姜百户把她送至此处后便没了人看着她,但门上足足挂了三把铜锁。
终于,铜门外传来开锁声,是宋瓒缓步进来了,手上还端着食盒。
“才知道你今日除了早前在船上用了点东西,就再未进食了。这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云鹤轩的,特地给你点了雪霞羹暖暖身子。”
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将食盒打开,一股热气和香气冒出,却压不住牢房的腐败气,让容显资有些反胃。
她克制着情绪,随口问道:“断头饭?”
宋瓒调羹的手顿了一下,打趣道:“断头饭这种东西,北镇抚司可没有。毕竟谁知道进了北镇抚司的人能扛多久?”
他语气十分温和:“再说,若是断头饭这么好,那到了冬天,要饿死的人就都找事进诏狱得了。”
容显资没有接话,掐了掐手心让自己专注一些,冷声道:“玹舟呢?”
听到容显资问的第一件事情是季玹舟,宋瓒的声音也不似刚刚那般轻松:“安然无恙。本官说了暂时不想杀他,你乖乖的,他就无事。”
将饭菜拿出来摆在官座上后,宋瓒轻声开口:“先来陪我吃东西。”
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容显资已然过了饿劲,但也明白现在得先顺着宋瓒。她慢慢走上前接过宋瓒递了许久的碗筷:“什么时辰了?”
宋瓒喝了口热汤;"戌正一刻。"
从早上下船到现在,居然才过了不到六个时辰。容显资面无表情捧着那碗雪霞羹:“原来大人说的一会儿见,是这个意思。”
宋瓒看了看容显资:“先吃点,没下毒,我不也在吃吗?”
容显资淡淡道:“闻着甜腻,不想吃。”
宋瓒看着那碗雪霞羹,想起了什么:“我给你夹的蟹酿橙,你也没吃。”
那时她说她食不得蟹,后面却又让季玹舟给她蒸最肥的螃蟹。
他眼眸垂下:“你吃点,我就告诉你季玹舟现状。”
闻言容显资立刻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