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显资放下墨块, 语气不善:“你这样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我容不下她俩,我的处境不好了,你睡觉都睁一只眼吧。”
这话应当是管用了,宋瓒缓了语气:“有本官在,谁敢为难你。”
“留下她们,”容显资没理宋瓒的刚愎自用“和我打麻将。”
打麻将。
恍惚间,在船上容显资同王芳几人伴随着水腥的欢声笑语又朝宋瓒淹了过去。
那时他在哪?
他在容显资看不见的房间,隔着窗子看着。
他不想看着了。
明明自己说的话没什么禁忌,容显资却见宋瓒似乎更生气了,朝外面低吼:“还杵着做什么,快去。”
门外人不敢再犹豫,忙不迭走了。
容显资咬咬舌根,将那墨块一扔,抬步就要离开书房,脚上的金锁链随着步子晃荡响。
见容显资要走,宋瓒三两步上前拉住她手臂,将她带到自己怀里。
“去哪?”
容显资不想说话,总归说了也没什么用。
听不到容显资声音,宋瓒有些不安:“你去哪,外面冷,我抱你去。”
容显资挣脱出他的怀抱,在窗边的软榻上躺下,那锁链是金的,抬脚上榻还有些困难,容显资弯腰想捞,却被一劲手抢先。
从宋瓒手里扯过那锁链,容显资便背过身去,仍是不开口。
看着容显资清瘦的背影,宋瓒嘴唇翕动,最后轻声道:“你同我再讲讲你以前的事情罢,或者你那稀奇古怪的神话也好。”
说到一半,宋瓒又小声加了一句:“像在成都府官驿那样。”
容显资皱眉,很久没在情场溜达的她突然福至心灵。
宋瓒他,是不是想和我说话?
在容显资还是学生的时候,曾马马虎虎看上过那么一个人。那段时间,容显资总是很想和那男孩说话聊天,期待他能在人x群中注意自己,也会多绕段路去特意瞧人两眼。
在那个炽烈张扬的年纪,朋友把这个叫做暗恋。
虽然她的暗恋因为期末来临,注意力被转移而很快宣告结束,但那种盼望的酸涩,容显资这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宋瓒现在是在想什么?
但这可是宋瓒,纯血的封建大爹,绝对的阶级分化拥护者。
容显资有些拿不准。
见容显资还是不说话,宋瓒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却不知道该做何,便回了案上办公。
昨夜那迷药的劲还有些残留,容显资也躺得舒服,顺便缓缓这药劲。
这紫檀木软榻高矮十分合适,铺着的退红锦锻软垫,杏仁黄的引枕抱枕一应俱全,还有一条轻巧羊绒毯子。
虽然金贵用心,但在这庄严肃穆的书房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只怕是宋瓒命人另外安排的。
容显资摸了摸这紫檀木,估摸着怕是三月前就打好了。
也就是八月,还在成都府的时候。
八月十五中秋前一日同宋瓒撕破脸,宋瓒又在冬月十五摆了她这一道。
这衔尾蛇玉镯子,这紫檀木软榻,还有许多明显与宋瓒院子方枘圆凿的东西,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置办好的。
那宋瓒也必是做了万全准备把她接到这院子的。
房内二人各怀心思都不言语,宋瓒没有唤人进来研墨,只蘸着方才容显资磨的那点子墨。一刻钟后,那墨便见了底。
宋瓒看着砚台,又看向容显资背影,嗫嚅开口:“你若是想打麻将,我不在院内陪着你时,叫她二人来罢。”
他皱皱眉,又补道:“再唤上你那婢子。”
闻言容显资起身,淡淡扫过他:“宋婉现在是你妹妹。”
见容显资终于肯开口,宋瓒那压着的石头松开些许:“你应该知道,我是因为你才留那婢子一命,否则我有千万种办法杀了她。”
“你既不愿同季夫人亲近,何必阻止她有个贴心的女儿呢?”容显资叹气。
宋瓒凝眉,有些茫然:“她为什么要有一个贴心的女儿?”
容显资被这反问哽住,可见宋瓒的神色,他似乎确实不明白季筝言为什么需要一个贴心的儿女。
她突然想到宋瓒总是挂在嘴边的“管束”。
那是谁管束的宋瓒?竟叫他完全摒弃了母亲。
眼下纠结不出此事,容显资转过话题:“你准备锁我多久?”
她将脚上的金锁链一甩,弄出声响。
“不急,我不拘着你,你可以下床走动,待你学乖一些了,也可离院。”宋瓒笑着开口,那语气好像他多么宽宏大量一样。
容显资深吸一口气,试着和他周旋:“你这金锁链便约莫十斤重,又限制了我步子,我为何出不得院子?”
宋瓒欣赏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你太狡猾了,而且没有内力都能和我过招,总得多防着。”
他走上前嗅嗅容显资的香味:“而且,你身上野性太重,总得先洗干净了,再去接受教化。”
容显资表情平静看着宋瓒,最后缓缓吐出两个字:“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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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日,果然如宋瓒所言一般,容显资的脚链就没有松开过,被绑着十斤重的东西,容显资也懒得动弹了。
她也尝试过套丫鬟的话,但丫鬟除了应下伺候她的回话外,基本不敢同她多言一句。
同时她逐渐明白宋瓒为什么这般瞧季玹舟不起了,此朝商人低贱,与此相对应的,便是官宦的绝对高位。
所以季玹舟身边的仆从,同容显资在现代家里的阿姨司机感觉大差不离。
但宋瓒这里的仆从,就是完全的卑从和屈服了,是连下人自己都认为,从人格上她们比宋瓒更低贱。
这是一件让容显资万分不适的事情。在现代,虽然因为运气,出生等多方位因素,总有人社会地位会更高。这群人里面也会有脑残觉得自己比别人更高贵,但总归很少有人主动觉得自己比别人更低贱的。
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宋瓒院里的下人,又将这一套阶级链施加给了平常百姓家里的佣人。
在这套观念下,并没有发生容显资以为的,会有人来劝自己珍惜或者知足的情况,因为说这种话的前提是劝诫的人会推己及人,而宋瓒院里的人并没有认为她们有和容显资相提并论的资格。
因为她们认为容显资是主子,主子做事下人是连想的资格都没有的。
她没打算同这个结构性的问题做斗争,但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坚定的意志去反抗这种人上人的爽感。
所以久而久之,容显资也尽量避免同她们说话了。
并非出来自现代社会的高傲,而是出于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
她只是想回家罢了,她不想放弃自己在现代的父母,朋友,事业和兢兢业业经营了二十几年的人生。
她总会继续面对那些投诉信,检讨书和思想大会,所以她不能沾染太多此朝的东西。
但这种行为,在宋瓒眼里就成了冥顽不灵,自甘低贱。
看着容显资始终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宋瓒想要说些重话,却又害怕容显资不再搭理他,最后哽在喉头不上不下。
最后容显资担心把宋瓒惹毛了,又会柔声细语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转移话题。
有一次用膳时,一丫鬟盛的汤有些烫,把容显资给烫着了,宋瓒立刻发作,想让容显资罚那丫鬟。
结果容显资白了他一眼:“汤是你喂的,你不吹一下再喂,怪别人做什么?”
宋瓒愣住,柔声抱歉。
“喂饭都喂不好,还教我?”容显资摆摆手“不吃了,被你气饱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五天,这天午间,宋瓒不在院内,容显资同阿婉和那两位姑娘在打麻将,突然那张内管进了院子,说老夫人有请。
阿婉和那两位姑娘立刻警觉起来,可容显资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终于来了,我还纳闷府里的人怎么这么稳得住呢。”
张内管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尴尬笑笑:“老夫人很是关心大少爷。”
容显资挑眉,盲摸了一个麻将,发现是暗杠,语气轻松:“劳驾您喝杯茶,这把我牌好,打完就随您去见老人家。”
她抬头,又堵住了张内管的话口:“放心,我会说是我不懂礼数,怪不着您。”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内管也不好说什么,加之她也见过宋瓒多宝贵这个女子,不好动粗。
两边都得罪不了,就让这女子自求多福好了。
但她也没真坐下喝茶,而是恭敬站在一旁候着。
“自摸,”容显资将牌一推,看着眼前脸色凝重的三人“钱我就不收了,今天先到这,明儿再大战三百回合。”
她起身拍拍阿婉,示意她莫担心:“张内管,久等,烦请引路。”
容显资走后,其中一姑娘走到阿婉身边:“婉小姐,现在怎么办?”
阿婉掐掐手心:“先回去找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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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老夫人刚用完午膳,现在有些乏了,还请姑娘在偏厅等一会。”一位穿得比其他丫鬟好些的姑娘走出来,对站在厅中的容显资道。
容显资侧头看看院内的日晷,明白这是老夫人给自己下马威看,便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我尊老爱幼,体谅老人家,便等两刻钟,若是两刻钟后老人家还没醒。”
她顿了一下,朝那大丫鬟礼貌笑道:“还劳烦你转告,她可以去宋瓒院子里寻我,我没有午眠的习惯。”
那大丫鬟上下打量了容显资一眼,见此人如此不知礼数,语气轻蔑:“姑娘,老夫人并未赐座。”
闻言容显资笑笑,眼神却还是冷的,她将手撑在旁边桌几上:“老人家睡了,自然不会开口赐座,但也不可能让客人站着等吧。好歹是宋阁老的母亲,不能比我还不懂规矩吧。”
客人二字被咬得极重。
她并未压低气息,不管是再耳背的人,都应该能听见了。
从屏风后传来杵杖的声音,一道苍老又威严的声音传来:“如此粗鄙无礼,瓒儿怎么会看上你。”
容显资挑眉,随口道:“老人家好。”
旁边张内管怕容显资真在老夫人院子里有个什么好歹,拼命使眼色,结果却听见容显资接下来的话更让人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