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贵人救了我家四爷!还请到我家马车上安置一二,家中老爷是郁林南流县新上任的县太爷,定要辞谢一番。”
齐承明讶然的想说什么,转头看向那个少年人,就见少年人也正盯着他的嘴巴,这意思不言而喻。
“……也好。”齐承明心中一动,对黄岚兄笑了笑,转而跟陌生小厮那一家一起朝小路那边走去。少年少女们竟然也在后面跟上了。
齐承明还有几分莫名,等绕过那条路,他就突然发觉,视线豁然开朗,这边的山上刚好有一处天生的崖壁,遮挡了火辣的阳光。有七八辆车都停在这边,过路人在这里歇脚,茶水摊也在这边开着。
……怪不得里亭那里没人呢!
齐承明和那位“四爷”就被请上了一辆马车,少年人低声说了什么,就有丫鬟进来往中间挂了道帘子,又捧着衣物想服侍他们换上,齐承明摆摆手,不习惯:“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少年人有模有样:“你也出去。”
转眼间,马车里只剩下两个人独处。齐承明经历了刚才一连串事情,心中整理了一下思绪,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对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嗯?”
“这位兄台,对不住了,小弟刚才是到河边洗漱不慎掉进了水里,对外还请用刚才的说辞,就帮小弟的大忙了。”少年人态度诚恳,声音压的很低。
他现在的模样已经看不出端倪了,如果齐承明初见他就是这种模样,齐承明一点都不会注意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人有什么异样。
齐承明沉默了一会儿,在意的问:“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什……?”少年人脸上的茫然一闪而过,就被齐承明冷声打断了,“——刚才你是自己投水的。”
先是在荒郊僻岭支开下人,自己跳进水里。要不是齐承明恰好路过,等小厮一来一回的工夫,他恐怕已经死了。
齐承明跳进水里想救人时,五儿发出了一声惊呼,应该是被少年人听见了,或是少年人良知作祟,所以他才放弃了原本的打算,把沉甸甸也不挣扎的齐承明从水里救了出去。露出水面才发觉事情想岔了,跳下去的人真是为了救他的。
那一瞬间的愕然和懊恼齐承明看得一清二楚。
更别提少年人和他对上神色的一瞬间,那双黑黝黝的眼珠里浸出的寒气,过后等小厮和学子们来的时候少年人收敛起了这种神色,齐承明却反复回想了几遍,想明白了那是什么样的神情——
那分明是已经走到了绝路上的晦涩眼神。
半是万念俱灰的疲倦,半是挣扎着毁灭一场的疯狂。这个少年人看着似乎要绷到了极限,马上要在摇摆不定中绷断了。
若是齐承明猜的不错……
他的自尽被自己凑巧打断了,那接下来……
若是闹,会怎么闹,闹到哪里?
齐承明左思右想,都心中惴惴,放心不下来。
少年人沉默了一会儿,被齐承明的敏锐猜测堵得哑口无言,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整理纷乱的思绪,整个人都颓然起来。好好一个少年人脊背弯了下来,竟然带上了几分暮气。
他幽幽的说:“兄台是想多管闲事吗?”
“平常人见到你这种情况也没法放着不管。”齐承明坦然的说。
况且他还有一点在意的——刚才小厮说了,这家的老爷是要去郁林州上任的新官。那就和齐承明有关系了,他总得摸清楚情况。
“平常人更信奉‘各人各扫门前雪。’况且我这是家事,外人管不了的。”少年人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又软和了语气,对刚才想跳下去救他的人还是有一分好感的,
“兄台什么也不说,才是帮我一次,张庭大恩铭记。”
齐承明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轻轻的敲窗声:“两位少爷?”
“好了!”叫张庭的少年人扬声应了一句。齐承明就没了继续劝的机会,他眉头微皱起来,只能跟着下了马车。
仔细看这一片地方,除了来滑车的那几个少年人家带的车,余下的车全都是张家的。有一个丫鬟把他们引到一辆马车前,一个面善的妇人正坐在那里,不等齐承明开口就是一顿热情洋溢的夸赞与感激,诚挚极了。
夸完又是一顿家常叙话,不经意间就把齐承明的出身背景打探出来了。末了,她再让丫鬟把一个包裹拿过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多谢你这个好孩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若是不收,那就是瞧不起我们家了。”
如此硬说着,把那一包都塞了过来。齐承明掂了一下,应该是丝绸布匹与别的财物。
到这里为止,见面也差不多该了了。
齐承明捧着丫鬟现沏的茶,知道这是准备端茶送客了,他全程没多说几句话,话语权都被把控在了妇人嘴里,场面说得和乐融融的,丫鬟们也跟着一起恭维齐承明救人的壮举,这一堆话灌下来,加上这包“心意”,齐承明要真是个商人之子,早就被哄得舒舒服服,该昏头了。
齐承明借着喝茶的角度往张庭那边飞快瞥了一眼。
少年人全程安静站着,像个桩子,乖巧听着他们说话。现在上了茶,他也借着茶眼帘垂下,却遮掩了一瞬讥笑。
“……”齐承明若有所思。
所以,是家里不和?这得是多不和才闹到要出人命的程度啊。
齐承明思来想去,看到这条路的去向,心中总算有了点主意。
他吃完茶不动声色的告辞了,就像是和张家再无瓜葛一样。但齐承明也没有立刻去找同伴们,而是远远摆摆手,自己跑去了茶水铺子前,要了一碟螺蛳带走。
齐承明摸了摸身上,他带的凭票都被打湿了,但他不需要再找钱,身旁坐着的一个人已经不动声色的把两张小额凭票塞到了桌上。那是暗中跟着他的禁卫军。
“去盯着这家人,弄清楚来历背景。”齐承明压低了声音,趁着店家去处理螺蛳的时候吩咐,“……他们晚上应该会到柳州城住宿,先想办法把人扣下来几天,别让他们出意外。”
……等查清楚了始末,他倒要看看,还有什么事是他以王爷的身份都摆不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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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齐承明还没有暴露身份的意思,因为要防着自己被人当枪使,先去查查再说——但好奇心是起来了。
第124章
这天接下来, 齐承明都像是没事人一般,捧着那包螺蛳回去找小伙伴们,该吃吃该玩玩。
章季那会儿帮他收了滑板车, 赵家姑娘看他穿着不大合身的陌生衣裳,怕他不舒服,提议不然先散了, 改天再聚。
“我好不容易得了个‘案首’, 这是要昧了我的奖励吗?”齐承明开玩笑的问,“不要紧, 我没那么娇气, 穿成这样没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茶水铺子里的禁卫军和五小子都各自遮掩了脸上的异色,互相暗中对着眼神:“……”
这要真是个商人之子,恐怕一刻都忍受不了,要闹着回家换衣裳或者让仆人去买去拿了, 其他皇子估计差不多。也就他们二皇子殿下没事人一样。
五小子尤其赞同的点着头,到现在还惊魂未定。
他不是听说王爷极其喜欢干净和美食吗?爹悄悄说过一句‘娇奢却不伤民’, 让他用心服侍, 每次过来前五儿都得花大力气洗澡, 收拾的妥妥当当才敢来。但打死五儿他都想不到,居然还有贵人亲自跳水救人一说。
现在五儿心里对爹的那番话有了疑问,他觉得王爷……不大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五儿又说不上来, 只感觉心里亲切孺慕了很多。
“行,那我们吃完饭把彩头都给你。”“走走,我在一家酒楼定了位置,咱们吃酒去!”少年少女们都很爽快, 早早答应了的东西是已经集齐的。一群人便愿赌服输的三五凑在一起趁车,一起去了——白家食楼最初的那一间。
白家在柳州落地生根这么久了,最出名的食楼从一开始的亏损开张,早就变成了满堂上座,红红火火的开了好几家分店来应对柳州外来人流的增多。
至于本楼,不可避免的变成了更多大户、乡绅与出得起钱的雅商的聚集地,如此还是每天供不应求。
齐承明下车的时候就不动声色看了两眼。
在白家食楼的本楼定了位置、说要请大家伙吃饭的人是黄家的。他们家的体量还不错啊。
齐承明也不慌,他从牛车上下来的时候,一抬眼刚好看见一个脸熟的禁卫军有些气喘吁吁的迈进店里。这是去交待掌柜和店小二了,不要贸然泄露他的身份。
一群少年人便哗哗啦啦的坐定,连着把三四张桌子拼在一起,又熟练的让人上了屏风隔断开,这样热闹的大厅便像是一个专享的包厢了。
这边桌子凳子碰撞一顿轻响的时候,齐承明听见旁边也有人压低了声音抱怨:“这白家什么都好,就是不设包厢……天天在外面,怎么谈机密事。”
“哎,老赵啊。那分店也有包厢,怎么不见你去?”旁人调侃他。
“王爷喜欢来此处,谁不想碰碰运气……”那老赵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也知道自己说的没理。他们一个个心明眼明,当然知道白家食楼是有二楼的,那包厢只有王爷和大官们才能去。
这么一来,老赵在抱怨什么,就一目了然了。
齐承明低头一笑。
“齐兄笑什么,快来听菜名。”胡鸿低调的捅了捅齐承明,让他过来听稀罕。
店小二正口齿麻利的报菜名,眼神机灵的转着,视线往齐承明这边一瞥,脸上一点异色都没有。不得不说,就算是个跑腿的小伙计,演技竟也如此出色。
在场的少年少女们神态不一,有吃惯炒菜的,神色平静。有不常吃的,专挑没听过的念叨。有压根没吃过的,聚精会神。
这些熟悉菜名齐承明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毕竟连菜谱都是他‘苏’出来的。他随大流的点了一道菜,无可无不可的,心里还在惦记刚才的事。
齐承明自知演技不怎么样,让他硬做出夸张神色也不现实,好在场上的众人知道他是商人之子,猜他常吃,才会这么神情懒懒。
一顿茶足饭饱,少年人们最终还是没喝上酒,而是改喝了茶水。
“这茶也很醇厚啊。”章季一入口,就讶然的夸赞了一句。他以前没有喝过这种香气悠长醇厚,滋味无穷的红茶。
“这是我们柳州本地的茶叶,据说王爷爱喝茶,去年遭了大灾过后,有一家颗粒无收的百姓就爬上高山,竟然发现了这一树茶叶,献给王爷。他老人家尝了以后赞不绝口!从此那家人就变成了茶农……这柳州茶也称上一句瑞茶了。”
黄岚兄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说起来绘声绘色,引得大家都津津有味的听他讲着。
齐承明:“……?”
他缓缓的放下茶杯,慢咽下了一口茶水。
再品一下……是白家食楼里惯有的茶水没错啊,这缘故他本人怎么不知道啊??
“咳。”还有一点。齐承明掩饰的干咳了一声,有点介意,“黄岚兄啊……咱们王爷的年纪,还不够称为‘他老人家’吧?”
“那有什么。”黄岚兄摆摆手毫不在意,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向往,“这都是咱们本地人对王爷的敬称爱称。”
这样才是越发恭敬去了。
他一想到做出许多事的瑞王爷、其实还是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少年人,估摸比在场大多数人年龄都小,黄岚兄就心潮澎湃,止不住的敬仰。虽然无缘得见,但能这样靠称呼表达仰慕也好啊。
“……我明白了。”章季若有所思的点着头,看着杯中红茶的模样真信了。
齐承明满脸一言难尽:“……”
你不要什么都信啊!
他无奈转开头时,正好看见店小二趁着续茶的工夫给他使眼色。齐承明脸上不动声色,起身找了个更衣的借口出去了。
店小二把齐承明引到了店门口,五儿正站着那里,也有些匆忙气喘的样子:“少爷,打听清楚了!”
这才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再算上来去的时间,这打探的够快的。
齐承明看看周围,又凑近了一点,让他长话短说。
“那一家确实是去郁林州上任的新官与家眷。他们是关中人,新县太爷名讳叫张蕤,有一夫人和几个女眷,膝下一子二女——”
“你等等。”齐承明脑子卡了壳,重复着,“一子二女?”
不等五儿回答,他又自己回过神来,意识到是自己急切了:“你继续说,别理我。”
“是的……听说县太爷原本还有一个故去的兄长,那位长兄如今只留下了一对儿女,听说从小也跟着这位县太爷过活。”五儿笃定的说着。
他悄声说:“叫张庭的那位小少爷,就是县太爷长兄家留下来的庶子。似乎是因为上面长辈还在,两家的排序都放在了一起,所以他才是‘四爷’。暂时没打听出来他们家哪里不妥,一家人和乐融融的。”
齐承明听得乱糟糟的,努力捋了捋:“能论嫡庶能纳妾……这张家人也是有门第的家族?张蕤,张蕤那个故去的兄长是不是叫张葳啊?”
“这……没有打听出来。”五儿惭愧的摇头。时间短暂,他和几个禁卫军只能打听到一些明面上的基本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