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承明叹息一声, 还是写了封回信,这次他迎着小德子眼巴巴的目光,好心的说:“不着急,过两天再送这封信。”
“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小德子松了口气,还在谨慎的确认时间。过两天具体指的是哪两天?
“唔……你马上就知道了,等那件事风声降一些再去。”齐承明思考了一下,最后这么说着。
第二天无事发生。
齐承明在府里读书。
王传道冷眼看着太子殿下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他再一想近日重生臣子间的谋划,心里就有底了。但王传道还是拉下脸,挑剔而恭敬的说:“殿下,请解读一下昨日的课业。”
再天大的事,也不能影响上课。
——在王传道记忆中的未来新君性格过于沉着了,任何外物都不能动摇他的内心。他就像天上高悬之月,清冷疏离,永远让人摸不着意图,也不与心腹爱臣有多交流。与之相比,现在的太子殿下还过于稚嫩,情绪并不全然内敛着。
虽然王传道也说不好……这两者相比,哪边才算一件好事?但为君者,要更沉得住气是共识。
齐承明回神,手指微攥住薄纸,组织了一下思绪道:“高明县有两村争一泉,此乃多年纷争,仇怨不断,故而需从根源下手。县衙应于相邻数百步再打一泉眼,由耆老乡老将两泉一同监管计量,以亩分水,两泉混打但不可多打……”
昨日齐承明写这段的时候,在下面仔仔细细画上了如何打井寻水的新式图纸。
王传道眯起了眼,挑刺的问:“殿下如何得知那里一定打得出新水?高明县那两村之地是出了名的贫瘠,县衙又何尝没有想过办法,但仅发掘出一口泉眼是事实。”
“我结合太傅你的心得去查阅了高明县的舆图,县志上记载,两村之地是低洼地势,古来又曾有河水变道,几次打水失败碰到的都是砂砾石头。所以这里极有可能会有地下水脉,过去的打井方法无法深入到砂砾之下,但我的可以。”齐承明闭口不言了。
王传道定定的盯着他:“……”
齐承明与他对视着,没有移开视线。
最后王传道率先移开了目光,合上县志平静道:“臣会传信一封过去试试。”
其实这一道题考验的该是为君者如何处理纷争的手段。太子殿下的确提了该如何协商,但整个答复中,精力仍然着重放在了他的奇思妙想上。这种一贯的答卷风格让王传道隐隐不安又挑不出不妥来。
他深知,新君总是对的。
也许这些困难他们解决不了,新君都可以用天方夜谭的想法找出更轻松的办法解决,但……但这太剑走偏锋了。上辈子见惯了新君这种治理方式的王传道,仍然是个胆颤心惊的标准儒家臣子,希望新君可以在奇思妙想之外,更加深入磨砺人心一些。
但王传道又深陷纠结与矛盾。
他分不清新君后来的病弱而亡,有没有新君厌倦朝廷争斗、不耐弹压的心思在里面。王传道所了解的那位新君有着接近圣人般的高尚品格,但圣人是无法长久下凡为琐事烦累的。新君是有能力的英明圣君,但谁知道他愿意施展这份能力多久?多久后会是极限?
王传道说不明白。
他自己都还在纠结,自然也要求不了太子殿下如何,所以今天王传道又一次在太子殿下的课业上妥协了。也许沐大学士可以更好的教导殿下吧。
他已经下定决心,等太子太傅来前,拦住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好好交流一番了。
“……”
齐承明读着今天课上的文书,心里罕见的分了一下神。
他不能保证自己刚才彻底说服了王大人,看王大人的反应就知道了。但齐承明没办法辩解,因为刚才他洋洋洒洒说的那些全都是根据结果绞尽脑汁反推出来的过程。
事实很简单,他的基建系统中可以看到全国的实时地图而已,可以从高明县的地图上看到水脉的走向与深度,知道该在哪里打井,也知道新式打井法够得到那种深度。
仅此而已。
话说的简单……其实这些都是超越了这个朝代该有的科技,他没办法解释出口。
以后诸如此类的情况还会有更多,他不需要事事向别人解释,只需要有一部分人照做后知道他的深意,也就够了。
齐承明也深知自己的弱项: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现代人,弄权弄谋都比不过那群心眼子极多的官场老狐狸,他能依仗的只有现代学到的思维,不同的大局观与基建系统中附带的科技。所以在他学好这些之前,他不可避免的更加偏向这些手段了。
但说到底——既然他有这些能力和依仗,为什么非要把这些排除在外不用呢?其他封建皇帝不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没有啊。
课堂上的小小冲突结束了。
齐承明注意到,今天下课后,在沐大学士来教学的间隙里,两位太傅嘀嘀咕咕讨论了什么。不久,沐大学士又要带齐承明出门上课了。
这一回是去吏部看三年一度的官员调度。沐大学士写了份奏折让一个小官送去御前通禀,他就领着齐承明晃来晃去,一言不发,最后找到了存放历年变动文卷的封存室,让齐承明自己研究变化。
“这个官员怎么评了上上,今年怎么调回京里,这个官员和他的评等相当,评语近似,为什么今年平调?殿下,这些都得靠你自己琢磨。”沐大学士只提点到这里。
少年皇子埋头苦啃,目光如炬。他的脸色很快发生了变化,沉吟片刻后说:“太傅……这个贾冶虽然家世普通,却能力颇强,是江南一派的新力。调他回京的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同年还呈上了让官员张藻回京的奏折。但父皇只批复了贾冶回京,没有准许张藻。”
“……?”沐大学士继续聆听。
“张藻的籍贯地是河东,吏部尚书与沈书知那两年走的近,或许这是父皇不准他高升而只是在外平调的原因。”齐承明回忆着说。
前几年李半晖送来的朝堂关系图他可不是白看的。
河东派系本就遍布朝堂高位,那两年三皇子一脉如火如荼,与沈书知师徒这般亲近。鸿仁帝心生大患,所以在铆足了力气的提拔别的不同派系,打压河东派系(山西人氏)。见微知著,这些官员调动看似平常,但结合年份背景与人际关系,能琢磨出许多东西来。
沐大学士不置可否点头,又让他继续看。
少年皇子看起来不大喜欢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与他们对立后的调节,却又知晓这很要紧,捏着鼻子苦大仇深的继续学了。沐大学士却看得心里欣慰直乐。
王大人悄悄告诉了他难题之后,他就有打算带太子殿下到六部磨砺——这种该有的教导储君之法陛下想不起来,老臣还是可以倚老卖老主动去做的,他上道奏折就是了,陛下气也做不了什么。
但从一开始,沐大学士就先排除了工部,礼部和户部。
工部那些墨家手段是新君最擅长的玩意,礼部礼仪与科举这些殿下都已经学过,深入了解过怎么应对了。户部财政问题……新君也擅长得可怕。不管是堵窟窿还是无中生有都是一绝,沐大学士至少不担心这些了。
兵部暂时不是太子殿下可以去的。
刑部殿下也应对得来。
那就只剩吏部了。正好太子殿下不喜这些……缺乏火候,该加磨练。
沐大学士抚须点着头,他们这两天在六部里忙到昏天黑地,也刚好避开接下来的风波。
……
果然,第三天。
上朝时,有人公然出列,慷慨激昂的陈述罪证十大条,弹劾太原王氏以私铸币勾结多地,同气连枝,要做‘国中之国主’,大逆不道。
众臣哗然,坐在上首的鸿仁帝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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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大风波来啦,对老登发起反击!
第231章
这一天召开的不是百官齐聚的大朝会, 而是私底下的普通朝会,仅有五六名六部要员上朝。
所以当一人出列弹劾时,刚好在现场的钟御吏眼皮一抖, 条件反射的抬眼看了一下陛下的脸色,垂头仔细听着。
陛下神色十分难看,但是却不见意外。这事是陛下示意人出来弹劾的?
那人还在洋洋洒洒长篇大论, 围绕的重点全在太原王氏沐浴皇恩被特许铸币, 竟然不感激涕零,反而行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也是。
就算陛下想要收回这道铸币圣旨, 或者想整治那些铸私币的人, 也不会明着说自己之过。
只是,那可是世家,陛下竟然有这等决心?
钟御吏在朝会上行使的本是监察之责,现在他自己也有满腹心事,对几个官员略有恍惚的神态就没有严加管束了。
“确有此事?”鸿仁帝听完了, 面无表情的质问,“诸位爱卿, 你们都说说该怎么处置吧。”
在场的几人中有新任的礼部尚书, 有辅佐皇帝处政的沈大学士, 也有来禀事现在进退两难的兵部侍郎。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身居高位之人大多家世人脉错综复杂,难以冒犯进言。只有新礼部尚书背景最弱,根基最不稳。
他硬着头皮拱了拱手斟酌着:“陛下既开恩许世人私铸,自然也随时可收回恩典, 全靠圣上的一番心意啊!”
这说了话等于没说。
鸿仁帝很有逼迫性的目光就转向了其他几人。沈大学士也算是与世家有亲,但现在当着天子的面,他不得不开口勉强笑道:“私下铸币流通的范围有多有少,陛下想如何授意, 全听陛下的。只是世家盘根错节,还请陛下留意。”
他最后这半句话,说不好是为皇上分忧而提点,还是为世家说好话。
鸿仁帝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这么说,太原王氏是仗着他们多年基业,才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吗?”
他的话平平淡淡,在场与世家有姻亲的官员却唰的一下子冷汗下来了。
“不敢啊,陛下!”兵部侍郎壮着胆子分辨,“即便是世家,又怎么大的过皇权?他们……他们一定是不知晓私币的流通多少,才惹来了今天的弹劾。陛下若是申斥,谁敢不整改?”
大堂上一阵静默,几人都提起了心脏,一下子吊到了喉咙眼。你望我我望你,这次轮到新礼部尚书默默吐气了,和世家关系最密切的沈大学士脸色难看。
鸿仁帝面色缓和下来,略微满意的点点头:“爱卿说到点子上了,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在场氛围骤然一松。
沈大学士的脸色奇迹般的好转红润,换成猝不及防的兵部侍郎差点哭了,他嘴唇哆嗦了几下,又不能抗旨,笑容比哭还难看,强装镇定:“……是。”
朝会上的一场风波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等齐承明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这天六部下了值,他回了太子潜邸里,点着烛火在给张庭写准假的短信。
——张庭的老家来信说祖母又病重了,她知晓儿子孙子都在外做官,耽搁不得,便想让孙女回去侍疾。正好孙女年岁也大了,该留在本地说亲了。
张庭是新官,假还没用上,现下来请辞,要带着妹妹回老家走一趟。齐承明见他眸光坚定沉着,神色平静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少年已经从深渊般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他现在有自信带着妹妹过上好日子了,还能和叔父一家掰掰手腕。
齐承明这边痛快批假,本来还对张庭叮嘱一二,当个靠山之类的,现在收到了朝堂惊变的消息,也只能先延后了。
“太子殿下,下官先出去候着了。”张庭很识趣的准备出书房,齐承明摆摆手,他大概知道这会儿收到的消息是什么。张庭是他准备着重培养的臣子之一,也该留下听听了。
“去把宋总管,秦先生,何先生,黄先生他们都叫过来。”齐承明低声又告诉小成子一声。
小成子应了,拔腿就跑。
他的身影往旁边一让,就露出来门外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殿下,你看是谁回来了?”
“——奴婢终于再次见到你了!”那张胖胖的脸上老泪纵横,虽说长相有几分油滑,现在却哭得很是真挚。他扑倒在地,狠狠给齐承明磕了几个头。
齐承明吃了一惊,差点没认出来这个胖了好几圈的胖子是谁,赶忙把人扶起来:“……张太监?!”
几年前齐承明刚被流放出京的时候,孤立无援,绞尽脑汁的想到了原剧情中的长安府尹特别爱吃,所以暗中把跟着他的大厨张太监送去了对方府上,现在长安府尹调回京里成了新礼部尚书,他的儿子褚宏也成了齐承明的伴读之一。
齐承明也就没有再把张太监调回来的意思,索性当做两人交情的延续。张太监的徒弟小油子现在叫张油,早就独当一面了,跟在房姑姑身后做菜只是稍逊一筹,平时也是受人尊敬的大厨。
“褚大人让奴婢回来传信的。”张太监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机敏的说,“奴婢现在在褚大人交好的一些官员中间很受追捧,隔三差五会被请过去做菜,所以这个点奴婢才能出门。”
齐承明在这里打断了一下他的话茬,很快的,几人陆陆续续赶来,张太监才一口气把今天朝上礼部尚书所见的种种细节全倒了出来。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张太监完成了任务,要赶着告辞了:“殿下赎罪,奴婢不能在外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