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大学士这是为了旧友求情来了。
“好啊。”齐承明欣然接受。
他清楚沐大学士准备去说服人,也清楚那几个老顽固很难改变,沐大学士很可能是一厢情愿的无用功。但万一呢?齐承明虽然刚登基,就已经厌烦看这几个老橘子扯皮了。
赵福满悄无声息的凑了过来,像是一道影子,一张白胖的脸上全是慈祥笑意,躬身不解问:“陛下既然不耐和他们再三周旋,何不直接宣布废弃?”
兜这么久的圈子,非要耐着性子听朝臣们同意,明明新皇是天授之君,哪里需得给他们这么大脸?又不是没有本事……赵福满搞不明白。换成鸿仁帝时,他能有泰元帝这般的神异与底气,早就独断横行的宣布废先皇后了。也不至于把一桩事拖这些天。
要说泰元帝是在顾忌名声……嘶,也不像啊?
齐承明瞥了一眼赵福满这副看似淡定实则早就抓心挠肺的好奇样子,坏心眼上来,偏不告诉他,只是哼笑一声去了偏殿。
他还顾不上处置福满公公的去处,所以才任对方在御前帮衬着小德子和小成子,但要说观感,齐承明心里是警惕着这位福满公公的。才不告诉他。
齐承明刚迈进偏殿,小桔捧了茶水过来,杯子都没沾上嘴唇。同样被吊起了好奇心的小成子就迫不及待的问出了声:“陛下,到底为什么啊?”
齐承明示意他去门口看看,幼稚的确认了赵福满没跟过来后,才咽了两口茶给他解惑:“这算什么啊,就值得我和大臣们闹僵翻脸?以后我要上墙开窗的事还多着呢,得留到关键时候再任性。”
往后齐承明还有诸多的新观念和手段等着去基建呢,到时候才有得吵。在那之前,尤其是在刚登基之初,他用些圆滑的正常手段更合适些。
——齐承明想废先皇后之位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但是他只是指使言官和心腹出面谏言站队,自己不冲锋在前。这样留给朝臣们去辩,最后得出结果,交由御座上高坐的他去裁决,这一整套是按照正常的延议流程。
等于说这件事会从皇帝的私人意志变成了全朝堂的表态背书,那样这就是一件严肃的公事了,而不是什么私事,也就避开了“新皇不孝”云云的争议。朝臣们不管愿不愿出力,也只能被大义裹挟着如此行事了——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才既是选手又是裁判,他想做成的事情完全是耍无赖拉偏架,看那些前两天被贬官的人就清楚了。
一国皇帝如果按章做事了,在框架里玩手段。谁又有什么办法呢?
齐承明放下茶杯,一早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捏起两块平常不怎么吃的粉面糕点就塞进了嘴里,很是狡黠的高兴着自己初步斗得了朝臣。
——嘿,他偏不把事情说破!
小成子恍然,欲言又止的想提醒他,但又说不出来话:“陛下……”
注意你的自称啊啊!
小德子恰是时候的在门口通禀,喜气洋洋:“陛下,杨将军求见了!”
“快让表兄进来!”齐承明费力咽下,赶忙招呼,这下更把自称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现在还是刚登基,有时候说快了总忘记称呼“朕”,也不算什么大事。
在外风餐露宿、不可避免变得憔悴粗糙了的杨守含笑进来,抱拳行礼:“见过陛下——”
没等他话说完,齐承明已经跳下榻,对着杨守结实了很多的身板就是一拳,十分不高兴:“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表弟!”杨守也不扭捏,痛痛快快的唤道,眉眼间全是舒朗的笑意。
他不再假装行礼,两人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杨守由衷高兴着的脱口而出:“你高了很多,也结实了。”
上次他见表弟还是落魄的少年藩王,在柳州病殃殃的待着,不受君王待见。这次回来,表弟不仅个头窜高了,脸上有了青年人的俊秀,也有了身为皇帝的威势与贵气,去了病气后目光灼灼,只剩一派丰神俊朗了。
“这话让我说才对。”齐承明惊奇的打量着表兄的模样。
变糙了可以理解。几年兵马生涯下来,很有儒将之风的表兄竟然有些往虎背熊腰方向发展的趋势了,臂膀上的肌肉和前几年大相径庭。
齐承明再想想表弟王朔的高大身板……
嗯。
只能说不愧是一家人,基因还是相似的。
那自己呢?
齐承明怦然心动了。他平时没有刻意打熬筋骨,还在间或吃着边神医开的温养方子。但若是以后努努力,是不是将来也能变成一个肌肉猛男?!
——得亏其他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宋故一定是头一个扑上来涕泪交加劝新君的人。
齐承明还在浮想联翩,招呼着表兄就要一起上榻好好叙话,得抓紧时间:“中午我就不留你在宫里吃了,先回去好好见见大家,忠儿早都想你了。”
“说起这个。”杨守回过神,收敛了神情正色道,“陛下,我这次回来……还请陛下许我赋闲在家,好好陪陪妻儿老小。”
齐承明听他喊了“陛下”的称呼,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表兄,我还是那句话。”齐承明盯着他的眼睛,郑重承诺道,“——朕不在乎旁的,你可以大胆表明身份,可以继续保家卫国,不必为此忌讳,有什么朕都能为你撑腰。”
齐承明手中四支大军,现在两支都是外戚表兄弟在领着,他们自然会不安。但齐承明不会因为君王的猜忌心和平衡权术而平白无故就去做什么。
……非要说的话,他和过去的封建帝王都不一样。
他都有基建系统这个强大的金手指了,也有得是力气和手段啊。
他驾驭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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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更。
我们小明也是有很多皇帝的必要手段做起来了,但有些东西他可以不学——他会是一位非常规帝王。
第259章
杨守笑了一下。
脸上的疤痕都舒展了。
他抬起不灵活的那只手展示了一下, 笑得真心诚意:“这也是我的心底话。若是以后定国和陛下还需要我,我自当拱卫边疆,在所不辞。但是现在……甜娘和忠儿也需要我了, 我对不住他们。”
多亏了表弟这几个月源源不断送上的军粮和增援,将士们打仗都有劲多了,多处战事平复, 他们擒获回来的俘虏还押在大狱里晾着, 等着结算完军功后一并处理。小弟现在又坐镇在外,今年的定国少见的有了一个安稳的冬天。
现在没了杨守的用武之处, 他的确想回家疼疼妻儿, 还有那没见过面的小女儿。
齐承明仔细观察了一下表兄的反应,确认他说得是真话,放下心来。
兄弟俩叙旧了一个时辰还意犹未尽,就着张大太监紧急提供的酒菜,美美小酌了一场。齐承明一股脑的把这几年来他的经历大致说了, 好让表兄心里有底。
杨守也捡了几场精彩的战斗讲了讲,剩下时间全听表弟说了。他从小到大在马背上和荒野中的记忆更多, 多年下来, 苦寒或酷暑的多地奔波把他磨砺得不善言辞。现在一朝回来诉说, 这么温情的一面让杨守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当了皇帝以后更不敢多喝了,今天也就是表兄你回来了……”齐承明感叹一声,脸色发红,撑着矮几大倒最近登基后的苦水。他现在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扛起了整个定国,微醺的感觉再放松,齐承明也不愿醉酒误事。
杨守谨守臣子本分,只是捡了几口菜默默吃着, 全程听了也什么都不说。
齐承明看表兄很偏爱梅子炖肉这道菜,在他出宫的时候还特地吩咐御膳房,明天再做一道直接送去府上。
说来也是奇了。
张大太监去了前礼部尚书府上掌勺了几年,也不知道琢磨了点什么,那人也太爱吃了,他的厨艺精进许多。
现在的张大太监手艺还是稳稳压过了徒弟张油,这把张油的危机感勾起来了,瞧——这两天变着花样的做菜送上来,梅子炖肉就是张油的新技艺。
他们明争暗斗,齐承明就更有口福了。
表兄走后,齐承明也离了侧殿,去了另一边日常起居的殿里趁着酒劲倒头就睡。
他困得半死不活的,还不忘交待甘棠:“一炷香后把我叫醒,宣张庭过来。”
当了皇帝太苦了,整天事情办都办不完。但齐承明承认自己是个操心命,一想到整个国家都在百废待兴的等他转,他就很难睡得着,只能骂骂咧咧着睡。
“是。”甘棠稳稳应了,又忍不住蹙眉纠结劝道,“陛下……多保重身体啊。”
登基以后,陛下哪天睡够了三个时辰?仙人的身子都不是这么熬的。连甘棠都提心吊胆,看不下去了。
“这不是在保重了吗?”齐承明苦中作乐的反问着,他要不保重,连这会儿都眯不了。说句狠心的,他的血条只要不掉空,人怎么折腾都出不了事,啧啧,核动力牛马……
齐承明的意识模糊了,一边在心里调侃着自己,一边倒头就睡。
甘棠不说话了。她带着柿霜悄无声息的伺候自家陛下脱外衫,靴子和放下帘帐,然后再出去。
他们陛下的习惯一直和旁人不一样。成了陛下也不喜欢穿明黄色的衣衫,更是勒令宫里不许到处弄得都是金黄颜色和龙纹,扎眼得很,好像要把“尊贵”两个字明晃晃的打在脸上似的。
这一旬全靠绣房连夜赶工。她们还摸不清楚陛下的脾性,只能揣度着喜好先制出来几身朱色玄色和赭色的各式衣衫,用来上朝。又怕陛下年少爱俏,紧接着做了素青色,月白色,水绿色,湖蓝色等浅色便服。
这会儿甘棠就把一身水绿色衬霜色的深衣放在了榻边,才悄悄出去交待陛下吩咐的事去了。
一刻钟后。
匆匆被宣过来的张庭已经神采奕奕的等在了侧殿里,又等了一会儿,看到陛下沉默不语的走进来,往榻上一坐。仔细一看,少年新君睡眼朦胧的,眼神里都没光彩。
“……”张庭憋了一下笑,殷勤的趁着宫女倒茶的工夫,自己把一杯茶端了过去。
不管是从前在柳州的时候,还是后来进京,他都没和新君这么私底下相处过,也没见过齐兄……平日里在家居然是这般模样。
新君愿意展露给他看,那是私底下独一份的亲昵。张庭心底高兴得不得了,脸上却越发平静,竭力做出一副镇定稳重的模样来,垂手等待新君交待正事。
他知道他的优势在于自己是新君亲手救下的心腹,情分上的兄弟。又是科举里实打实考上来的,只等着日后指哪打哪。但劣势也在于他太过年轻,官位又低,人人都怕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现在总算等来了新君要交待他办差了吗!
齐承明接过柿霜悄无声息递过来的温热帕子,按在脸上努力清醒了一下,给她回了个赞赏眼神,清醒了一些才拉起了家常:“张兄,上次你说带妹妹回乡探亲,怎么样了?”
张庭错愕。
连“张兄”这种早年称呼都拿出来了,张庭绷紧的肩膀松懈下来,没扫兴的跟着答道:“祖母身体一直不大好,那阵子病重,只以为寿岁不多了,才催着我带着娴……雅姐儿回去。她年岁到了,也该要定亲了。”
“在我面前还叫娴姐儿吧。”齐承明继续关心他们,“后来呢?”
说实话,张庭心里挺惴惴的。以往齐兄会时不时关心一下他家里,但是现在新君刚登基——忙成这种样子还专门把他叫过来关心一场。这合理吗?
张庭可太惶恐了!
他脑筋一转,多说了些:“干娘说要替娴姐儿在京里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我就替妹妹推脱了下来,京城总比老家好。况且我也不放心祖母挑的,只把她的嫁妆带了回来。”
“堂兄这次也回去探望了祖母,他年初生了场病,没赶上今年的春闱,得等明年开恩科了。叔父好像在郁林州被申斥了,说是这几年功绩平平……”
张庭被鼓励着,渐渐没了顾虑。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忍住,他可有太多话要说了。
柳姑姑从最开始的“姨母”变成“齐家远亲”变成“干娘”,这几年来真心疼爱妹妹,对他也视若亲子。张庭大从心底里敬爱干娘,就没打算把妹妹的婚事再交给叔母或者祖母。这次回去探亲说了个明白后,干脆把事情挑开了说。
妹妹的嫁妆该筹备了,公中打算怎么出?他张庭如今也是官了,大房原本被瓜分走的家底怎么算?
张家官面上的余泽都由叔父一家继承去用了,也就罢了。现在他起了势,是太子殿下(彼时新君还没登基)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余下的东西张家总得给他个交待。
老祖母虽然病了多年,再病糊涂了到了这会儿也不敢糊涂下去了,撑着身体起来就在族老乡里的见证下主持分了家。
过往多年是非难以分说了。张庭兄妹又不是嫡出,没有亲娘可以留私房钱与嫁妆。老祖母就把张家家底列了张单子,把田产庄铺云云等大头按照七三分都交割给了张庭在的大房,她日后就留在老家,由大房供养终老。
张家剩下的三分家产才留给了叔父张蕤一家。按照过往这些年供给张蕤当官的消耗来算,这三分等同于已经耗无了。
张庭只见分家那天,堂兄一张脸上笑得比哭都难看,却还不住的凑过来对他示好,话里话外诚恳得很,全无怨言。
“弟弟,过去那些恩怨都是我们不懂事……”堂兄那天掏心掏肺的隐晦道歉,“让你们吃了苦,日后张家全听你吩咐……”
张庭听了似喜似悲,思绪万千过后,心中又仿佛无喜无悲,好像上一辈子的苦难终于全都离得很远了。他没接下堂兄服软示好的话,一转身就走了,再也不管堂兄的抓心挠肺……
“我知道祖母分得不公正。”张庭在新君面前不顾形象的耸了耸肩膀,但说得心情复杂,“当年祖母默许了叔父一家取用全家家底,忽视了我和妹妹被苛待。现在我得了势,她也为了安抚我把家产都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