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呼出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某种齐承明看不懂的微妙微笑:“所以——我该走了。”
“好。”齐承明心中有万千思绪想说,到嘴边却只能剩下这短短的一个字出来。他飞快的思索了几秒钟,“我给你践别。”
“不要白家食楼!”温二公子反应飞快的后退一步,讨价还价。他半是抱怨半是期待的说,“我还没怎么尝过你其他的方子,咱们就去那一条街上,买些能带的干粮,岂不是刚刚好?”
“走吧!”齐承明果断同意,拉着他就下了山,直奔那条街。
说来也是奇怪。
大概因为温二公子是个格外洒脱爱玩的性子,齐承明又早早知道他是个四处都会结交好友,停不下来的状态。这次温仲南说去从军的时候,齐承明竟然连一点别离愁绪都没生出来,没有那种即将少了一个至交好友的失落感。
明明他是去千里之外从军。
但是以他的胡闹性子,就像随时都会蹦出来又带着你去玩一样。天天神出鬼没东奔西跑的,都让人习惯了。
齐承明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自己思索了这么一回,垂头失笑。
他回头看向小成子:“用我的凭票,给温二买两条腊肉,一包果干,一小坛干腌菜……”齐承明的视线扫到哪里说到哪里,他最后看见了那家糕点铺子,“这家我们自己挑。”
小成子听到这里,机灵的把几张小额凭票递给自家殿下,供他使用。
这些是齐承明给自己准备的王府私库用钱——
在没找到银矿之前,他手中私库的所有银两就是稀缺的凭证物了,不再动用。齐承明以身作则,连带着整个王府上下都改成了凭票加铜钱的方式。他当然不能自己滥发滥用凭票,而是根据碧菽那边的日用记账,谨慎的给自己取了凭票,每一笔花销都得列列在目的。
“够了够了……我是去从军的,带这么多东西?”温二公子连连摆手,就算他记忆里有过一次从军经历,来自兄弟的汹涌关心也有点让他吃不消。
“这些才哪到哪?”齐承明莫名的反问。
他想到了他从京城出发前,小表弟做了那么多准备,路上果然许多时候发挥了用处。现在他给温二这么现场置办都算仓促的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要去从军的州府呢。
这家糕点铺子名字起的很不错,叫‘稻米香’,和它相邻的还有其他三四家糕点铺子,但和稻米香的火爆程度不同,其他几家铺子门可罗雀,几个伙计羡慕在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着。
“这算不算是你们抢占他们的生意了?”温仲南见状松了口气,他不大想人挤人的排队,一点都不文雅了。三两步离开了稻米香的门口长队,转而找了一家没人的糕点铺子。
“……”齐承明无言以对,只能回头本能的看看小成子。
“不可能啊。”小成子还真知道这件事,他压低了声音,“宋总管虽说找人开了铺子卖这些,但方子也卖出去了,这几家铺子应该卖的都差不多,只是稻米香家的糕点是最齐全的。食谱也是这样……”
不然,整个柳州城只靠白家食楼一家卖炒菜,那也没法带着整城百姓富裕啊。
那些百姓种的菜消耗不掉的……
只能说白家食楼作为开的最早,卖的最全,做的方子最正宗的食楼最受青睐罢了,是个金招牌。
齐承明赞同的点点头,跟着温二过去了。温仲南从怀里摸出了他的碎银子:“凭票就留着等我回来再用吧,今天估计是用不上了——”
这句话正好被这家店的伙计听见。
店伙计脸上垮着,一边过来迎客一边诉苦:“这位客官,我们也想收凭票啊!”
他用深深的渴望眼神望着齐承明的手,注视着他手上拿着的薄薄纸片,那目光,估计比看工钱深情多了。
齐承明:“嗯???”
他条件反射第一反应先前打量柜台后面,坐在那边的是一个脑袋上扎着布巾、看起来萎靡不振,似乎在头痛的男人,一看就是店老板。
听见这话的店老板不仅没有去怪罪伙计的意思,反而有气无力的跟着附和:“王爷大气,把那些方子都能卖给我们,大家开店赚钱一起变多了,这本来是好事……但是自从出了凭票,只有和王爷相关的店才能用凭票买东西……”
“唉!”老板深深叹了口气。
他是既羡慕有凭票的人能去买东西,又羡慕那么多跑来买糕点的人进了凭票铺子。
“不知道去钱庄存钱,能不能把我们店也搭上关系……”老板这话不知道在心里琢磨多久了,他心不在焉的站起来问,“你们想要点什么?”
“不着急,我们先看看。”温仲南扔了一个揶揄又替人高兴的眼神给齐承明。
齐承明矜持的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心中尤其高兴。
人生中头一次主持发行货币——做这么大的事,说心里不虚是假的。但这么快,和他的产业无关的普通百姓铺子都急着想要加入凭票体系了,这也让他高兴又惊讶。
“老板,别着急,往后王爷肯定有办法的。”齐承明煞有其事的假装自己只是个过路人,这么安慰着老板。
他不会急着让其他人全都一窝蜂加入这个体系,以防过渡得太急太汹涌,反而闹出事来。而且现在的很多人是跟风眼热这股热度,实际上,柳州城的“繁华”只是一波表象。
这只是刚刚开始互相转化造成的热度。
真正的冲击,得等到柳州城以外的人来对待凭票,比如那些商人们,他们带来的钱财们,他们在四处城市奔波倒卖货物时对凭票的看法评价。等这些东西沉淀下来以后……差不离也是几天工夫,齐承明才好和一群人商量着稳妥的放出下一步怎么惠及其他百姓的店。
如果发展一直保持良性,在将来物价混乱之前……说不定柳州人真的要经历一场“繁荣的狂欢”。
能趁机全都大赚一波,有钱交上今年的赋税军饷,再留点余钱就更好了。
齐承明觉得自己在做美梦,但他决定先这么期盼一下。
第二天,观望了一天的商人们已经去找头天大胆买了凭票的同行询问情况了:“——这东西怎么样?”“不会又是一回银票吧?”
他们不放心的窃窃私语着互相询问。
“对对!”满面红光的商人大声附和着,满脸都是不赞同,“不要买,买那个多担心出事啊!”
观望的商人们:“……?”
-----------------------
作者有话说:今天第二更啦!
第89章
“呵……狡猾。”
蹲守在从户街边上, 毫无形象的蹲坐在路边和几个同伴喝酒的黄栋抬头听见这么一句,嗤笑了一声,埋下了头。
想要买凭票的商人们都涌到了王府隔壁住着从户们的这条街上, 因为平民百姓们不会去白家食楼那种大酒楼,他们最多来这边套近乎。商人们就都转悠到了这里。热闹哄哄的,像是变成了一条新的集市。
刚才那场对话就发生在两个刚来柳州城没多久的脸生商人身上, 他们问的那个商人——嗯, 那人黄栋认识。
那不就是和王府有合作、正在负责养猪场的王商人吗?
他作为‘本地人’,肯定已经用上了凭票, 现在这么说话毫无说服力, 但是……劝解的话术很有用。
聪明的两个商人马上面露怀疑,上下打量着王商人精神抖擞的模样:“我怎么一个字都不信你说的话呢?”
“看他这样子,不会是赚了个盆满钵满,怕我们跟他抢凭票吧?”另一个商人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质疑着。
王商人马上瞪起眼睛,不服气的反驳:“怎么可能?我观望了一整天, 就是没有买凭票!谁知道这东西哪天会不会重新变成一张废纸?或者买着买着不顶用了呢?”
“那我们不是更应该趁现在买了??”第一个商人没被他的话绕回去,反而一脸聪明的得出自己的结论, “只要趁现在买用凭票, 就能买到精美稀有的货, 倒手卖出去,还不知道能赚多少钱!”
“是啊,我也得抓紧时间……不然……”说这话的商人喃喃沉思着,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连忙住声,警觉的看看周围。
听说这可是本地的瑞王爷扶持造出来的凭票。
瑞王爷好啊,总能造出稀奇古怪的玩意,运到外地全是暴利。待他们也慷慨, 商人们都喜欢他,争先恐后的恨不得投入门下。不知道为什么瑞王爷的名声在外面很差,但他在本地的名声盛极。这样一个王爷,造出来的凭票能变成废纸?再差到哪里,那票也能兑换眼见为实的东西吧。
官府就做不到这一点,大家才不信的。
这些是信任的基础……他当即决定应该去买凭票才对。
但让这个商人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的原因是,他猛然警觉的意识到,现在是柳州人愿意把凭票高价卖给他们商人买东西用,但是这样不长久也不划算,哪里比得上直接加入凭票买卖方便啊?作为一个商人,他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该去抢和王府和柳州本地生意合作的机会吗?!
去晚了,就该被其他商人占了!
这个商人猛然警醒过来,一句话不说的匆匆钻进人堆里不见了。他走得飞快,但架不住商人中间聪明人太多了。好几个商人互相看了看,一句话不发,就像背后着火了似的急匆匆追着那商人跑了。
争先恐后的。
王商人作为一个“托”,孤零零的留在原地笑了笑,脸上全是得意的快活:“唉,我都说了我没买……你们这群人啊,就相信自己想的东西。”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巧雅致的木盒子,这是柳州卖的最火的一款香膏。王商人熟门熟路的用食指捻了一点油滑白腻的半透明膏体,往脖子下抹了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古朴微香,好歹遮了一下养猪场里惯有的秽味。
然后他就背着手,美滋滋的晃悠走了,等待着下一波慌慌张张跑来询问的外地商人。
坐在路边的黄栋把全部经过都收进了眼底,却没被人注意,看尽了好戏:“……”
他如今一天有大半时间都是灰头土脸的,和几个汉子一样都穿着方便干活的薄衫,手上捧着一个木碗,围坐在一只毛竹做的小酒桶前,里面盛着散打的浊酒。
现在柳州城里装马桶的活计都归黄栋管。
但已经不是他亲自带人去忙了。过了最初那几天,后续的重复工作都靠黄栋带出来的基建小队里的汉子去干,他只需要把握总体的方向,每次过一下眼就够了。
所以黄栋最近主要接一些替大户人家修整墙屋,研究本地建筑手法、砖瓦之类的精巧活。忙完了一场,就可以坐在街头和同伴们大声吹嘘休息,打上一小桶便宜的浊酒,一群人轮流舀上一碗,痛痛快快的吃着煮豆子,辣螺蛳,享受着市井鼎沸的闹腾人声。
……美坏了!
隔了一个冬天没吃螺蛳了,别说本地人想念,才来半年多的黄栋也开始爱上这一口了。
“春天的螺蛳味道还不好……再过两个月,那才香呢,个头大,特别肥美!”一个本地的年轻汉子遗憾的这么说着,手上摸螺蛳的动作也不慢,捡了一个就往嘴里塞。
“到时候我一定尝尝!”黄栋举起一碗晃动的酒,听馋了,猛灌一口。他从刚来这里就听这伙人吹嘘清明前后的螺蛳有多好吃,这都听了大半年了,终于有机会吃上这份本地的风味。
“……王爷?”黄栋一抬头,远远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少年皇子向他这边目标明确的走了过来,脸上带了点微妙的遗憾:“黄先生——我想你吃不上了。”
“什么?”黄栋怔了几秒。
半个时辰后,回家换了身整洁衣裳,跟去王府书房里,听完了一耳朵机密事的黄栋,脑袋都是嗡嗡的。
“我预备在岭南那边近海的位置建造船坞。”齐承明没有废话,上来就把这件事交给了黄先生,“我还要——能够真正在海上航行的海船,不是近海的那种船。资料我这边能提供一部分,黄先生,你能负责吗?”
古代的匠人,或者说建筑大师,往往都是知识渊博,触类旁通的。别人不清楚真假,齐承明知道小表弟推荐的黄先生是真的知识面广,人也很天才。他能担起这份责任吗?
“船坞我可以造……”黄栋眉头紧皱的看完了殿下给他的厚厚资料,谨慎的没有松口,“造船,我得找本地的船匠一起研究。”
“当然。”齐承明脸上有了笑容。他本来就是指望黄栋去本地组建一个适宜的造船班子,带着有经验的老匠人一起揽这桩活计的,
“如果本地有现成的海船,买回来改造也行,怎么快怎么来。我会让刘匠户一家跟你一起去,老规矩,他们辅助你处理琐事。”
黄栋放到现在,就是一个适宜的总工程师,你不能指望他去做底层的工作。
他的知识、天赋和眼界都能让他成为一条大船上的船舵,牢牢把控住船前行时的方向和进度;又或者是一个交响乐团中的指挥,哪怕突然把他放到一个不算擅长的区域,他也能很快上手明白自己的职责。
“这件事很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辛苦你了,黄先生。”齐承明诚挚的说着。
“明白了。”黄栋只是很沉稳老练的应下,轻描淡写,“这不算什么——能哪年回来吃上清明的螺蛳就成。”
他看起来乐在其中。
不管去哪里,对于孤身一人又去除了心结的黄栋来说,能为殿下效力。能心安理得的沉迷在无数陌生或者迷人的建筑难题里,汲取新的有趣知识、精进磨练自己、心无旁骛的搞定这些东西、他会非常有成就感。
来南方大半年,他的肤色晒得更加不像是文质彬彬的士子了,结实的肌肉,满是风霜沧桑的自在模样。现在他看起来很糙,但你让他回到过去那种日子,他绝对不愿意。
黄栋就这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