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坐在舷窗旁边, 出神地看着机翼划过的流云, 在飞机上断断续续没有睡稳, 倒想起了不少以前的事。
其实独自一人先回去解决这个问题,也是出于她自己的考虑。
从前和边寻谈恋爱的时候,宁叶不避讳自己贫困的家境,但并不会谈论她具体的原生家庭。
尽管现在的她有完整的学历背景、在很好的企业就职,有经济基础作为底气, 开始能够大大方方地谈及她的父母。
但刚刚上大学的她一无所有,而在一起的人,却又家世悬殊。
虽然边寻的强迫症和神经病,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他作为世家少爷的高贵感。
但无论是从两人的生活习惯,还是旁人经意或不经意的语气来看,这种天地云泥一样的差距显而易见。
人的努力和用功可以自己决定,所以宁叶不自卑, 也不觉得自己渺小。
但她出生在哪里,成长于怎样的环境,却并不能由自己决定, 提起来终究难堪。
宁叶记忆里的家很小,在十岁前住在半地下。那种屋子的窗户高而窄,杂物和水管交错堆积,空气很难对流, 所以房子里的酒气总是不散,附着在了每一件老旧家具上。
虽然大人都不是正常人,但她家里其实不算吵。因为王学兵整宿整宿在外边打牌,她竟得以拥有了较多的安静学习时间。
等王学兵醉醺醺地夹着烟头回来时,宁翠珍才会开始和他辱骂对方、吵嚷不休,而幸运的是,那个时候宁叶通常已经去上学了。
更幸运的是,在宁叶初中的时候,王学兵就因为欠人赌债跑路了。宁翠珍怕落到自己头上,带着她改姓搬家。过程虽然颠沛,但她却觉得自己的学习环境变好了一些。
于是她误打误撞,在种种混乱里,硬是管理出了自己未来的可能。高考后,彻底改变人生轨迹。
在原著剧情的描述里,她这个心机恶毒女配的家人也是极品配角,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
宁叶暂时想不起来她妈有什么剧情,在主角绝对正确的语境里,宁翠珍这样粗鄙、泼皮、混日子的人,的确像是个经典的极品反派。
但对宁叶而言,她人生的可能性,有一半是她妈妈带来的。
比如她在家学习的时候,宁翠珍就不看电视,尽管她和别人打电话的声音也不小;比如王学兵输了钱想找人撒气,她第一件事会先把宁叶推进屋子里锁起来,虽然有时候打架打累了会忘记开门;再比如在宁翠珍的老家人人嫁女换钱,彩礼至少够她治病,但她查出病来只是一声不吭地跑了,再也没有出现。
宁叶总是能稀薄地感觉到一点爱。
就像她总能在摇摇欲坠的生活里找到用功念书的喘息空间。
这点来自母亲的稀薄爱意,在过去并不显眼。
直到宁叶自己也意外成为了母亲,才发现那点艰难的、从生活里挤出来的爱,早就留存在她的血管中,被无限放大——
然后流淌去了自己血脉相通的女儿那里。
宁之萄是在她的爱里长大的,这点让宁叶无比地…庆幸。
…
航班在傍晚时分落地京市。
宁叶一出飞机就打了电话,江行和帮了大忙,刚刚才打过去问了,确定病人还在医院。
她的心顿时放下了不少,特别真诚地道了谢。
出了机场打车直奔第三医院,在路上她反复琢磨,宁翠珍是怎么发现了王学兵的行踪,在医院她有没有见到他?宁叶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王学兵,他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
从萄萄平时透露的信息来看,未来的她并不熟悉“姥姥”这种存在,说明她妈依然很快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不知道为什么,先是女儿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而后消失很多年的妈妈再次出现,一切像是某种齿轮的转动,让宁叶莫名有种不安。
元旦假期,京市的路况倒是没有平时那么堵,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医院,宁叶拉开车门,很难想象在今天早晨她还在八千公里外的国家。
这时才想起落地之后还没给孩子和边寻报备一声。
她抬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第三人民医院住院部的招牌,之前跟他们说了航班,这会儿她就不再耽误时间,匆匆大步赶了进去。
放假中的京市,街道比平时空阔,然而医院里却比平时更拥挤。
宁叶按照医院指示牌找到科室,循着指示牌找到直梯,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门开,里边哗啦推出一辆手术担架,医护人员和里边拥挤的病患水一样涌了出来,宁叶连忙避让。
再抬头,电梯里已经站满了等着去往各个楼层的不同病人。
她转头,其他所有电梯都还在缓慢挪动,叹了口气,转身往步梯跑去。
消化内科在五楼,宁叶跑得额角见汗,沾湿了发丝,终于找到导诊台,气喘吁吁地问护士,“请问住院病房在哪儿?”
“是家属吗?”
“是。”
护士指了个方向,头也不抬,“探望时间还有一小时昂,六点关门。”
宁叶深吸一口气,抓紧大步走去。这条走廊果然跟那张监控照片一样,路过每一扇病房的门,门里都有几个坐卧在床上的病人,她记着牌号,越靠近门口,越让自己镇定下来。
现在,她是大人了,她都有自己的女儿了。
她一步越过了自己要找的那间住院病房,抬起头,四张病床上三个陌生的脸看向她,只有一张是空的。
宁叶走到空床前,看着床头柜上几张知情书的签名,歪歪扭扭的宁翠珍三个字,她终于松了口气,在病床上坐了下来。
摸摸温度,床铺还热着,人确实还在。
宁叶抬头问旁边的病友,“您知道宁翠珍去干什么了吗?”
旁边床是个阿姨,想了一下,“她说她出门去买个包子?”
宁叶点点头,那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然而她等了快半个小时,人还没有回来。宁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在床头柜上翻找起来,发现证件什么的都不在,柜子里只有一个当牙膏杯的矿泉水瓶,柜面上剩了一颗长黑点的苹果。
宁叶顿感不妙,正要起身,主治医生却走了进来,“她人呢?”
“不知道。”
医生脾气不好,眉毛一横,“不是说了让她再观察几天吗?乱跑什么?!”
宁叶抿抿唇,“大夫,她状况怎么样。”
医生没有明说,但表情一言难尽。
宁叶声音微干,“手术费用交了吗?我可以代付。”
“你是宁翠珍家属?有她证件吗?”
“…没有。”
宁叶已经反应过来了。
宁翠珍下去之后就没上来,刚才的路上她肯定已经看见她了。
宁叶想起电梯里手术担架周围一圈的人,那个倔脾气的女人或许就藏在其中。
宁叶没有犹豫,转身离开住院部,开始在周围几家便利店、包子铺寻找,也不知道找了多久。
最终一无所获。
她这一天,从异国的凌晨四点,折腾到京市已夜幕降临。
时差被她直接熬了过去,此刻终于慢慢在医院门口的石墩子上坐了下来。
其实并不意外,宁翠珍再次现身是因为发现了王学兵,所以当她看到了宁叶,肯定第一时间就跑了。因为王学兵只能找到自己,找不到已经改姓并且长大的宁叶。
宁翠珍要是真想躲,她根本就找不着。小人物淹入尘埃里,就像一滴水落入江河。
宁叶闭上眼,心情融入夜色中。
家里这会儿也没人,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忽然就空了下来。
到此时,宁叶忽然意识到,萄萄的意外出现带给了她怎样的意义。
她开始确信回家之后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期待着看着她。
也习惯所有物品旁边都有一个小跟班似的迷你款。
她只是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自己为什么想要一个孩子的心情,然后在夜色中鼻尖发凉地吸了口气。
没有再强装大人,感到了蔓延开的难过。
下一秒,她的脸颊就被轻轻戳了戳。
柔软的仿佛没有骨头的触感,来自暖呼呼的肉手。
——“妈妈!”
宁叶睁开眼,一双黑葡萄般的圆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宁之萄跟着爸爸追踪了一路,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妈妈~
宁叶有一瞬微微茫然,被孩子软趴趴地握住了手,不知怎么,忽然就与这无边夜色剥离开了。
几步之外,带球跑的总裁缓缓走来。
他仍然穿着堪比皇家定制的西装和大衣,长途飞行之后发型丝毫不乱,神色矜贵不凡,只是眼中微微带了一点红血丝。
不得不说,世界首富一出现,他自带的BGM好像跟世界其他人格格不入。
然而宁叶的心情忽然就被边寻强行拉到了他的世界。
总裁以共计消费5000万左右的相对速度,携带葡萄球来到了她的面前。
路上他一直在思考扣钱这件事到底在暗示什么,但此刻见到她,他就放弃了思考。
边寻抬眸看了看医院,又垂眸落在宁叶身上,“没见到人?”
“…嗯。”宁叶低声道。
边寻点点头,把她从石墩子上拉起来,掌心捏住她冰凉的手,“我会继续找的。”
宁叶抬头,见边寻神色认真。
他的财力、物力、甚至无疆现在的技术实力,都昭示着这不是一句空话。
他把基本信息和识别照片发给技术部,沿着第三医院周围开始采集,有任何线索会立刻上报给他。
过去,宁叶并不想让边寻介入到她的原生家庭,但这一刻没有推辞,“……谢谢。”
她知道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而现在,他们的关系远比过去的男女朋友更加特别。
边寻低头发了几串消息,才抽空不太满意地瞥她一眼。 ?什么身份,跟他说谢谢。
他帮忙找丈母娘,不是应该?
宁叶没领会到这一眼的内涵,紧绷了一天的精神这时才放松下来,疲惫地活动了一下肩颈线条,慢半拍地感受到了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