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避事平生耻!视国如家,视民如子,乃士大夫之本分!见社稷将倾,黎民倒悬,岂能因虑及身后祸福,便缄口袖手,坐视不理?!”
“身后之毁誉,家族之祸福……”他深吸一口气,“非我今日所能后悔!”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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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以外,历朝历代有不少人同样在以这个问题叩问本心:他们自己,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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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安禾的声音把所有人从深思中拉了出来。
【从‘白银流入国库越来越少’这个问题衍生出来的张居正话题到此为止。】
天幕上的画面随之切换,从明代的纷繁景象,重新聚焦到了明洪武年间,朱元璋那张画像上。
【我们把目光,重新转回大明王朝的起点,转回朱元璋的身上。
这么一套从中后期倒推回来的分析下来,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一个核心问题:
朱元璋设计并建立起来的那一套以实物和力役为主、试图‘稳定’、‘静态’的农业赋税和经济管理体系,它所赖以存在的那个‘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近乎凝固的静态理想社会……
本身就是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伪命题!】
【社会在发展,经济在流动,人口在增长,货币在演变!你想用一张几百年前画的‘静态图纸’,去框定一个永远处于‘动态变化’中的庞大帝国,这无异于刻舟求剑,缘木求鱼!
制度的生命力在于其适应变化的能力,而非其创立之初的‘完美’构想。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天幕的语调带上了一丝探讨的意味:
【如果我们把后来这些已经发生的变量:白银货币化、海外贸易、人口激增、土地兼并、工商业发展……所有这些朱元璋当年未必能完全预料到的‘意外’,都提前摆到他的面前。
身为一手奠定大明三百年基业的设计师,朱元璋,你会如何重新考虑,设计一套更能适应这些变化、或者说,至少能在大厦将倾时提供预警和缓冲的……税法与经济体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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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赵匡胤看着天幕给朱元璋出的“难题”,饶有兴致地捋了捋胡须。
经济是每个王朝都绕不开的课题,君主当时的决定,一定是最适合王朝当时情况的。偏偏这时又得知了后世情况……
如果他在朱元璋那个位置,他这时会做下什么决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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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年间
朱元璋立刻从巨大的震撼和愤怒中平复下来。他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眼睛里重新闪烁起锐利而务实的光芒。
天幕的话,虽然刺耳,却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内心最深处。他回想起自己建立那一套制度的初衷,是为了稳定,为了杜绝官吏扰民,为了他朱家的江山永固……
然而,后世发生的一切,仿佛在嘲笑他当初的“完美”设计是何等脆弱。
变量……所有意外,都提前摆到面前?
他死死盯着天幕上那些闪烁的词语:“白银货币化”、“海外贸易”、“人口激增”、“土地兼并”……
这些都是他试图用他的制度去压制、去避免的东西。但现在,天幕告诉他,这些东西无法避免,只会如同洪流般冲垮他建立的堤坝。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开国之初整顿经济、编制图册的种种经历在脑海中翻腾。是继续坚持他那套“静态”的理想国,还是……做出彻彻底底的改变?
面对这个问题,朱元璋甚至没怎么纠结:当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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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后世之人,站着说话不腰疼,隔着数百年时光指指点点,自然是轻松的。
我们必须承认一个基本前提:任何一位开国君主,在当时做出的顶层设计,必然是基于他所能掌握的国情、资源和面临的迫切问题,那一定是在他认知范围内,最适合王朝开局的选择。】
【废丞相、编黄册、行里甲、重农抑商,其核心目的无比明确:恢复战后经济,建立稳定秩序,巩固朱明统治。
从明初百废待兴的角度看,这套体系简单、直接、易于理解和管理,确实起到了‘休养生息’,固定税基,以及理论上避免中间层盘剥的作用。
它的龙骨——确保国家拥有稳定、可预测的财政收入,同时将农民牢固地束缚在土地上以维持社会结构稳定——对朱明王朝来说是没有错的,甚至是成功的。】
【所以问题不出在龙骨,而出在后来者未能根据时势变化,对‘血肉’和‘关节’进行必要的调整与润滑。】
【我是没啥改革税制的本事,不过后面出现的两项重要的税制改革思路,感觉可以用来参考一下。】
天幕上浮现出“火耗归公”与“摊丁入亩”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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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年间
张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天幕,手上握笔蓄势待发,有天幕指出后日税制改革思路,说不定能给他的一条鞭法也打上几个补丁,增加几道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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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火耗归公’。
这个税制改革究其本质就是把难以避免的‘损耗’进行定额化、透明化管理。】
画面显示地方官在征收粮食、布匹等实物时,借口损耗层层加码,中饱私囊的场景。
【在收实物税的时候,损耗的确难以避免,与其任由胥吏上下其手,盘剥小民,倒不如先给他们划出个条条道道来。
比如对主要应税实物(如粮、棉、丝等),根据运输距离、存储条件,核定一个相对公允的、统一的‘额定耗羡’比例。
此部分额外征收,需明确记录,全额上缴府库,与正项钱粮分开核算。
其中一部分,可定为‘仓场维持费’,用于补贴仓库修缮、保管;另一部分,则可作为地方公务的补充经费,或甚至可考虑从中提取少许,作为吏员之额外补贴,以减少其贪墨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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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时期
桑弘羊两手一拍:“妙哉!‘额定耗羡’,此乃‘损有余补不足’之妙用也!将不可控之贪墨,化为可控之财源,既遏吏奸,又舒民力。”
遏制吏奸么?刘彻淡淡一笑。
治标不治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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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就是摊丁入亩了。
在这之前,要先介绍一下改革前的背景:
中国历代王朝的税收主要来源于两大块:田赋和丁银。
一个是按照土地面积和等级向土地所有者征收的税;一个是按照成年男子的人头数征收的税、劳役或代役金。】
【这种税收制度让拥有大量土地的地主和没有土地的贫农,在家庭“丁口”数量相同的情况下,需要缴纳同样多的丁税。
对普通百姓来说无疑是个沉重负担,就更不用提那些根本连地都没有的流民了。】
【所以相当反常识的是,在重男轻女成风的古代,溺杀男婴的情况其实相当普遍。
毕竟16-60岁的成年[男子]才能被称作是‘丁’啊。
即时生存的压力,压倒了长远的香火观念。】
【当然,除了直接杀掉这种干脆利落的方式,不向官府申报新生的男丁也是相当普遍的一种避税手段。
长远来看,这显然会导致阻碍人口增长,并导致国家无法掌握真实的人口数据的情况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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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
顾炎武叹息:“百姓往往有生子甫成童,即割杀之者!”
作者有话说:[1]这段出自《明朝那些事儿》
第160章 明祖 【所以摊丁入亩就是……
【所以摊丁入亩就是抓住了百姓的这个痛点, 废除单独的人头税,将原来征收的丁银总额,平均摊入到田赋中, 按土地面积统一征收。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惟以资产为宗, 不以丁身为本。”
——征税只看你有多少土地, 不看你有多少人口。】
【从此以后, 征税方式改为由中央政府核算出全国或全省的丁银总额, 再将这个总额,按照一定的比例分摊到各地的土地税中。
此后, 百姓只需要根据自己拥有土地的数量和等级来缴纳统一的税,不再承担单独的人头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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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禾的话甚至连尾音都还没落下,从秦至清, 不可胜数的地主、官僚就已接连不断地拍案而起:
“荒谬!此乃掘我朝根基之祸源!” 一位身着朱紫官袍的老者须发皆张, 手指剧烈颤抖, 仿佛眼前不是光幕, 而是倾覆的社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纳粮当差,天经地义!若按田亩征丁银,那些黔首佃户, 无立锥之地,岂非从此逍遥于王化之外?
此例一开, 谁还安守本分!他们都跑去经商游荡, 这田谁来种?这国之根本,还要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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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于此,不止于此啊!”
一个乡绅也在捶胸顿足, 脸上的肉因恐惧而抖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我家田亩是多些,可哪一亩不是祖辈辛劳、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如今倒好,那些穷棒子生再多崽子也一文不出,所有的担子全压到我们头上!这哪里是均摊,分明是抽筋剥皮!长此以往,富者倾家荡产,贫者越发刁顽,这是要逼反良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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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一人面容阴鸷,只听他冷哼一声,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惟以资产为宗’?说得好听!此策一出,我等士绅与黔首贱民还有何分别?
朝廷取士,难道只看田契不成!这是要毁了我等的立身之阶!
更可怕的是,若真如此,日后国库岁入便全系于田亩,一旦有灾荒,税收立减,朝廷用度从何而出?届时,必然加派不止,仍是永无宁日!提出此策者,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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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言论,不一而足,但只有一点是这群人的共识,那就是:本朝君王若有此念,他们必倾尽一切手段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