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迅轻声地说:“我恨你。”
何长宜努力去回握他的手。
“我知道。”
谢迅却说:“不,你不知道。”
何长宜询问地看过来,而谢迅重新又挂上了笑,熟练地将话题转移。
不,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即使是最恨她的那一刻,恨不能杀了她再吃掉她,他依旧忍不住要下贱而卑微地去祈求。
——请你爱我。
——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或者恨我。
——像我恨你一样地去恨我。
谢迅长久而宁静地注视着何长宜。
——你不会爱我。
——所以恨我吧。
何长宜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谢迅不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
既然无法相爱,那就互相憎恨好了。
——我恨你。
——我爱你。
第96章
特效药的效果很好, 在服药后,维塔里耶奶奶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就退了烧,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还能坐着轮椅来探望何长宜。
她心疼地用手摩挲着何长宜的额头, 嘴唇颤抖, 只能不断地重复:“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何长宜想要笑,可眼泪先掉下来。
她将脸贴在维塔里耶奶奶粗糙的手心, 哽咽着撒娇道:“没事, 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她们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布拉特的诗里写的那样, 我们赢得了一切, 赢得了幸福的日子和晨曦。
去迎接下一个春天。
然而,就在准备出院的那天, 情况直转急下。
维塔里耶奶奶突发急性肺水肿, 并发心力衰竭,短短几天内医院连下数张病危通知书。
何长宜的手背上还扎着留置针,一笔一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阿列克谢不知所踪, 现在, 她就是维塔里耶奶奶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签字人。
何长宜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的,才会让谢迅斟酌着说出:“老人的寿数就到这了,谁也不能怪, 你……想开一点。”
何长宜平静地反问:“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我算什么人, 要想不开也该是阿列克谢想不开, 他就算要去殉葬我都不奇怪,我还会给他打一副好棺材呢。”
谢迅的表情奇怪极了,像是在难过。
可他为什么要难过?就算全莫斯克的人都死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会快活地给国内连发电报, 催促赶紧运来裹尸袋和除臭剂,这里有一笔千载难逢的大生意。
何长宜不明白,也没有心情去明白。
谢迅便什么都不再说,只是花费了更多时间陪在何长宜身旁。
陪她去迎接一位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老人的死亡。
安德烈也来过几次。
他很体贴地穿着便服,每次来都会带上一束鲜花,可ICU不能送花进去,反倒更像是送给其他人的慰藉。
何长宜每次只问他:“有阿列克谢的消息吗?”
安德烈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说:“没有。”
何长宜很不满意,不客气地批评道:“你们警察局的工作效率实在太低,连通缉犯都抓不到,我实在不理解你们怎么好意思花纳税人的钱。就算阿列克谢要逃跑,你们就不能打断他的腿吗?!退一万步来说,给我一具尸体也行,我总要让维塔里耶奶奶看一眼吧!就算是死了的也行啊!!!”
安德烈突然字正腔圆地喊出她的名字:“何长宜。”
何长宜猛地收声。
她转过头,深深呼吸,没有去看安德烈,语气平板地说:“抱歉,我失态了。”
安德烈又用过分熟练的中文喊了一声:“长宜。”
何长宜不看他,极力轻松地说:“没什么,你走吧,这里与你无关,你不应该过度关心一个通缉犯的祖母。”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医院周围已经部署了足够多的警察,我想医护中也有你们的卧底,你没有必要再来亲自试探。”
安德烈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试探。”他说,“我只是担心你。”
何长宜语速很快地说:“关心什么?我活着,没死,也没有自杀的打算,你的担心毫无意义。”
她转过身,背对着安德烈朝病房的方向走去。
“好了,你该去工作了,我也有事要忙,再见。”
安德烈没有再开口。
不远处,谢迅皱着眉朝这边看了过来。
不过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并不为此而感到高兴。
何长宜的步速很快,径直从谢迅身旁走了过去。
她换上陪护服和鞋套,戴好口罩,在护士的带领下进入ICU。
何长宜每天只被允许进来陪伴维塔里耶奶奶半个小时,幸运的是,今天维塔里耶奶奶是清醒的。
她甚至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还有心情安慰何长宜。
“不要难过,我的孩子……长寿是危险的……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维塔里耶奶奶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片落叶或者羽毛,几乎被医疗仪器的运作噪音所掩盖。
何长宜不得不将耳朵靠在她的嘴边,才能勉强听清楚。
她咬着牙,若无其事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您还没见到千禧年的太阳,为什么要急着离开。难道您已经厌倦了地球吗?可是我们还有太空,像加加林说的,那里没有上帝和天使。”
维塔里耶奶奶慢慢地摇了摇头。
“孩子,接受它……接受死亡……”
何长宜只能感觉喉中像被塞了棉花或铁块,哽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不,我不接受,绝不。”
长久的,维塔里耶奶奶没有说话,艰难地喘着气,像是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嘶嘶的声音。
何长宜便又说:“难道您舍得扔下阿列克谢吗?他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阿廖沙……”
维塔里耶奶奶看着天花板,眼尾慢慢淌下眼泪。
“我的……我可怜的……阿廖沙……”
何长宜手忙脚乱地去为她擦眼泪,自己的眼泪则滑进口罩里面,湿湿凉凉地贴在脸上。
她忽然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维塔里耶奶奶从来没有问起过阿列克谢。
哪怕一次都没有。
何长宜心中突然涌起一点明悟。
……她知道的。
……她已经知道了。
维塔里耶奶奶一定是看到了电视上的新闻,屏幕上放出阿列克谢的照片,新闻主持人用一本正经的夸张腔调宣称一名堕落的退役军人为黑|帮服务,谋杀了正直的检察官,谁能想到这个杀人犯曾因英勇作战获得红星勋章,现在任何人都被允许击毙他,还可以带着他的尸体领取三百万卢布的悬赏呢。
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只要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刀,实在没有勇气的话,报告给最近的警局也行啊,至少能拿到五十万卢布的赏金。
现在维塔里耶奶奶家已经被蠢蠢欲动的赏金猎人们包围了。
还有医院,不过这里是警察的地盘,这群不折手段的赏金猎人们也只好遗憾地守在外围,指望能从警察手底下捡到漏。
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抓住那个狡猾的通缉犯,甚至连他的踪迹都没发现一丝半分。
不少人怀疑他其实早就被杀人灭口了,尸体捆上水泥块后沉入了无名河流。
也许,维塔里耶奶奶也是这样想的。
从阿列克谢参军那天起,她已经做了十年的心理准备。
现在,她要走了。
她会与她的小阿廖沙重逢的。
何长宜用力咽下喉中梗块,尽量平静地说:“我发誓,我一定会救回阿列克谢的,他不会有事的,我会竭尽全力还他清白,我知道那不是他干的,他是个笨蛋,但他一定还活着……”
她说的语无伦次,最后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别走,别走……”
“求您了……”
心脏监控仪发出刺耳的报警声,维塔里耶奶奶的目光开始涣散。
医护蜂拥而入,何长宜被从床边挤开,隔着重重的人,她看到维塔里耶奶奶的嘴唇轻轻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