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统一制服的遮掩下,高矮胖瘦也不再明显,将每个人的特质削减到最低,像是流水线制品。
人群混乱得像是被掠食者冲撞的角马群,昏头昏脑,不知要去往何处,只知道跟着前面的人。
直到有人开始中枪倒地。
他仰面朝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平凡的脸上混合惊恐愤怒和茫然,血将警服染深。
枪声变得密集,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两边都有。
何长宜开始慌乱。
她焦急地扫视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小跑着从办公桌后的展示架上拿下来客户赠送的望远镜,抖着手举到眼前。
人群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分不清谁在打谁。
有人躲在墙角,手举着枪伸出去,身子努力朝后仰,也不瞄准,啪啪啪地连续开枪,直到搂空弹匣为止。
有人学着电视上的模样,生涩地举枪射击,却发现没有子弹射出来,当他意识到要打开保险时,不知哪里飞来的一颗流弹打中了他。
还有人跑到街垒处,想要玩一出攻防战,却在下一刻被已经占据了街垒的另一派打倒在地。
警察们混在两派之间,作为不讨喜的第三方,谁都把他们当作敌人。
也因此,警察遭受的攻击最为严重。
到处是血,到处是伤员,惨叫声几乎能穿透玻璃。
何长宜猛地放下望远镜,深呼吸了一下,稳住疯马般狂跳的心脏。
她刚刚看到街边面朝下趴着一个警察,他的血染红了砖石,掉落的帽子下是一头黯淡的金发。
“到广场去!让我们到广场去!”
人群还在源源不断地前进,在留下满地的鲜血后,他们踩着血脚印,义无反顾地朝着目标进发。
枪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何长宜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一把抓起放在办公室备用的医药箱,连外套都顾不上穿,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就往楼下跑。
见她要出去,门房老太太急忙制止。
“别去,危险!”
而何长宜已经推开门跑了出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拨开人群,用冲刺的速度飞快跑向望远镜所看到的位置。
那里已经开始有人救治伤员,急救车停在街边。
有人在扶起一个躺在地上的平民伤员时,首先问道:
“你支持谁?叶某钦还是马卡绍夫?”
伤员说他支持马卡绍夫,救治者立刻松开了手,任由他摔回地面。
“去你的吧!你这个该死的敌人!”
地上掉落了许多旧鞋,何长宜在跑步时不得不避开这些障碍物。
她不再去想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鞋子,而主人不知所踪——一个糟糕的、不祥的征兆。
直到找到那位面朝下的警察,何长宜冲到他身边,放下医药箱,双手发力,将他翻转过来。
一张陌生的面孔。
虽然还睁着眼,但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开,变成了无机质的空洞。
何长宜忽然有些脱力。
狂奔的疲惫慢一拍地找上了她,心脏像是要跳到喉咙口,肋下痉挛似的疼痛。
她勉强抬起手,轻轻地合上了这位陌生人的眼睛。
这时,不远处传来人声。
“这是警察,不是我们的人,就让他留在这里吧!”
何长宜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几个峨国人将一个穿着制服的受伤警察扔在地上,将“自己人”伤员抬上急救车。
受伤警察重重摔在地上,一股股鲜血从伤口流出来。
何长宜强撑着站起来,提着医药箱快步走过去,想去给他做个急救。
然而,当看到对方的脸时,何长宜惊讶道:
“勃洛克局长?”
勃洛克局长躺在地上,在听到何长宜的声音后,他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啊,是你,我的钟国朋友……”
他的声音虚弱极了,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何长宜快速从医药箱中拿出敷料和纱布,想要先给勃洛克局长的伤口止血。
但当她撕开警服、看到伤口状况后,何长宜的手一顿。
这和被捅了一刀不同,也和被用自制鸟铳打了一枪不一样,真枪的威力远超普通人的想象。
子弹穿透人体,从正面看只是一个小洞,而在另一面,却是一个恐怖而巨大的空腔。
何长宜愣了一下,几乎不知从何下手。
她拿着纱布,试图堵住那个狰狞而血肉模糊的空洞,但突然,勃洛克局长缓慢地举起手,无力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不用了,我知道,没救的……”
何长宜抿了抿嘴,艰难地开口:
“这只是一个小伤口,您需要对自己有信心。”
勃洛克局长“呵呵”地笑出声,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
“谢谢你,最后还能陪着我……”
何长宜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心中酸楚极了。
分明她之前非常讨厌这位勃洛克局长,平时不过是和他虚与委蛇,但凡有机会她都不想多看这位贪婪的警察局长一眼,更不想和他有任何的交集。
可毕竟她和勃洛克局长之间没有深仇大恨,眼睁睁看着一个还算熟人的家伙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会让人感到难过。
“我要走了……”
勃洛克局长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从嗓子里囫囵出来,何长宜不得不低下头去,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忍下酸楚的情绪,强笑道:
“您还年轻,还没到要去往天父怀抱的时候。”
“你这个狡猾的小骗子……”
勃洛克局长闭着眼睛,声音轻到听不清楚。
“我知道,你拿来的那些文物都是假的……”
“煮过的头颅,不该是那个模样……”
何长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勃洛克局长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得意的微笑。
“谁也别想骗我……除非我自愿受骗……”
渐渐地,勃洛克局长的手滑落在地,眼睛却突然睁开,失焦般盯着灰蓝色的天空。
“我看到了……”
“红色的……旗帜……”
勃洛克局长睁着眼睛,就这么没了气息。
何长宜仰起头,用力呼吸了几下,将喉中的梗块咽下去。
何长宜将勃洛克局长的遗体端正地摆放在街边,并用警帽盖在他的脸上。
她提着医药箱站起身,在满地的伤员中寻找安德烈。
幸运的是,她没有找到;但不幸的是,就在她救助另一个受伤警察时,忽然有子弹从天而降,精准地将伤员的脑袋开瓢。
何长宜被溅了一脸血,她下意识狼狈地翻身滚到墙角,借助墙壁的遮掩,躲过了下一枚子弹。
有人躲在楼上的房间里向下面开枪!
何长宜简直不敢相信,这到底还是现代和平社会的一国首都吗?
就算是二战的斯大林格勒,也不会连城区里都出现狙击手吧。
那个高处的家伙显然对他的手段非常得意,将街上还在喘气的非我族类通通点名,直到只剩下在墙角躲着的何长宜。
枪声不断响起,将墙上的砖石打成飞溅的碎片。
何长宜所在的位置对她非常不利,这是一条死胡同,出口只有一个。而且小巷形状短浅,只要枪手换一个房间,就能打中躲在里面的人。
或者,他就一直像现在似的逗弄猎物,直到被吓坏的猎物自投罗网,撞进他的瞄准镜。
何长宜努力镇定下来,观察所有可能的逃生路线。
但不幸的是,除非她有超能力,或者能像壁虎一样爬墙逃走,否则就只能等着枪手的“点名”。
枪声中,何长宜不禁想,她这倒爷当得堪比战地记者,等莫斯克的事了,她干脆改行得了,端起照相机直奔中东战场,目标直指普利策。
就在何长宜苦中作乐的时候,忽然一个空弹匣被扔到她脚边。
何长宜顺着弹匣扔来的方向看去,吃惊地发现那是安德烈。
他站在一栋房子的门口,帽子不知所踪,金发混着汗水乱糟糟地堆在头上,身上制服反穿,乍一看认不出来是警察。
安德烈不说话,只是对何长宜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按自己的指挥行动。
接着,他伸出一只手,随着枪响,他的手指分别比出五,四,三的手势。
何长宜忽然意识到,安德烈是在数枪手的弹匣里剩余的子弹!
当枪声再次响起,安德烈的手指比出“一”。
何长宜用手指了指上面,安德烈肯定地冲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