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生活压力的人,总是会说出些天真而凡尔赛的话,多铎从出生,就顺风顺水,不需要通过军功改变命运,也不需要通过战争获得活下去的资源,他只需要存在,父亲就会把一切给他。
拼爹,有点太拼爹了。
“过几天尼堪成婚,要去凑凑热闹吗?”于微给多铎、舒伦和舒舒各夹了一筷子豆芽,冬天的东北没什么像样的蔬菜,豆芽就成了补充维生素的来源,不管是大小朋友,都要多补充维生素。
冬天除了是出兵的季节,也是成婚的高峰期,许多婚礼,都是在冬春两季,因为丰收的秋天,是谈婚论嫁的季节,婚礼自然就放在冬春,冬春天气冷,道路被冻得坚硬,便于出行。
尼堪在福晋被皇太极赐死后不久,很快的再婚了,娶的是西大福晋娜木钟姐姐的女儿,乌珠穆秦部的别吉。
漠北喀尔喀蒙古诸部不断向大清靠拢,首当其冲便是西大福晋娜木钟姊妹所嫁的乌珠穆秦部,决定归附大清,和乌珠穆秦部同归的,还有蒿齐忒部,苏尼特与阿霸垓两部仍在观望。
乌珠穆秦部首领,济农塞臣将自己的女儿送来盛京,济农是蒙古本土称号,略低‘汗’一等的部落首领之号。
漠南蒙古已经仿照大清,建立起类八旗模式,部落首领称号也改为王、郡王、贝勒,但漠北喀尔喀蒙古还没有完全处于大清控制下,还保留蒙古汗、济农等号。
皇太极问过娜木钟和大姨子本人的意愿后,将这位年轻的别吉许配给了丧妻不久的贝勒尼堪。得知这一消息,于微很感慨,同一时间段的两场联姻,不同部落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两位新娘年纪相当,都不过十三四岁,但命运却天差地别,等着乌珠穆秦新娘的丈夫,是年轻且无嫡子的尼堪,嫁给岳讬的新娘,即将面对一个奔四的丈夫,和丈夫那跟大汗翻脸也要保下来的大福晋——阿木沙礼。
以及,阿木沙礼还是莽妹之女。
这生活,有点难讨了。
“你要想去我就陪你去。”多铎道。
“我要不是不想去跟你提什么,当然是想去。”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话着家常,不时为埋头干饭的舒舒和舒伦夹些够不到的菜,屋外大雪纷飞,屋中锅子腾腾冒着热气,阿雅正在收拾炕边小桌,将空掉的干果匣子,重新填满,于微喜欢吃焦糖榛子,泛着焦香甜气的榛子摆在被雪光映明的窗下,色泽愈发鲜亮。
冬天,是很适合待在家里的季节。
“你说起婚礼,舅舅家也要办喜事,派人来知会过我,是完淇,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就找个理由为你推脱。”
完淇要出嫁,嫁的是苏完瓜尔佳氏,作为满洲老牌勋贵,乌拉国主之后,能跟她匹配的,也就那么几家,苏完瓜尔佳是苏完部部长,是最早来归努尔哈赤的部落之一。
家族代表人物开国元勋费英东,以及鳌拜,鳌拜是费英东的侄子,完淇嫁的也是费英东的侄子,鳌拜的堂兄弟,满洲镶黄旗,前途不可限量。
多铎自从和舅舅说开,就主动为表姐物色起对象,他自然是想亲上加亲,目标范围不是年轻的侄子,就是于微的娘家人,科尔沁蒙古的年轻别吉。
于微也给母亲科尔沁大妃写信,希望她能帮忙物色,大妃在说媒这件事上,颇有心得,很快物色到一个优秀人选,年方十七的一位台吉,按辈分,这位台吉还是于微的叔叔。
收到信后,于微有些忐忑,先跟童尘说了这件事。
“是不是有点小。”于微跟诡秘蛐蛐起这位年轻的叔叔台吉,“完淇比他大一块半、两块金砖呢,这样会不会影响他们以后的感情。我记得我跟额吉说过完淇的年纪啊。”
“我感觉这边结婚不太看年纪,阿巴泰的姐妹鄢哲公主比她的丈夫,也是她的表弟,大六岁,萨仁也比多尔衮大,哈日娜也比多铎大。哎呀,找个十八岁的老公不好吗?”
于微点头如捣蒜,“那必然很好的。”
但完淇并没有选择这位年轻的别吉,而是决定嫁给苏完瓜尔佳氏的子弟,于微并没有在意,结婚这种事,当然是爱嫁给嫁给谁,多铎却担心,于微会因为出了不少力,却落了空而对完淇不满,怕她知道完淇出嫁会不高兴,所以问她,是否愿意去参加婚礼。
“为什么不去?”于微反问,只要不嫁给多铎,完淇就是表姐,既然是亲戚,当然要意思意思,她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心疼份子钱的于微了,抛开份子钱不谈,婚礼的氛围真是妙不可言。
“多尔衮阿哥也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包工头多尔衮完成一期工程,回盛京述职来了,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多铎给于微盛了一碗金黄的牛肉小米粥,放在她手边时,抬眸打量了眼她的神色,见她这喜悦发自内心而非强挤,便顺着她的话道:“好啊,我们一起去。”
“把多尼也带上吧。”多铎提议道,于微却摇了摇头,“不行,他还小,没出过痘,还是在家里待着好。”
多尼才满周岁,不适合接种牛痘,于微防天花,如防洪水猛兽,早在挑选照顾多尼的人时,她就优先选择了出过天花的妇人。哈日娜的忽然离世,给于微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童尘很少让外人接触早产的琪琪格,于微也不怎么带多尼出去,就连过几天的周岁,她都没有办的打算。毕竟是独生子,家中唯一的耀祖。
“总这么把他留在家里怎么行,雄鹰要飞上天空,骏马要驰骋,连人都不敢见,以后能成什么大器。”
于微无奈,摆烂不怎么进取的爹,想让儿子成大器,这合理吗?
“他才多大,什么成器不成器的,况且,孩子也要人教才能成器,现在不是让多尼成器的时候,你这个做阿玛的,要先给儿子做表率。”于微觉得自己真的无时无刻不在cctv和push多铎。
贤内助,太贤了。
多铎听完于微这番话,认真思考了下,觉得有理,点点头,“你说的也对,多尼还小呢,是我有点着急了。”
“不带弟弟去,额涅可要带我去哦。”舒伦抢先一步,把自己的想法表露了出来,于微莞尔,“可是弟弟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呢?”
舒伦脸上露出纠结之色,良久,她才道:“好吧,那我留在家里陪弟弟。”姐姐不去,舒舒想去,却也将自己的想法按进心中,柔声对于微道:“那我也在家里陪弟弟。”
于微摸了摸舒舒的头,“等你再长大点,额涅就带你和姐姐出去玩,你还太小了。”
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嬷嬷将多尼抱了过来,多铎抱着多尼,和舒伦玩拍掌游戏,满洲的歌谣混着多尼奶声奶气的‘啊’声,在屋中回响。
于微则将舒舒抱在怀中,听她小声跟自己讲独属于小朋友的奇思妙想,这是一种介于现实和想象力之间,被夸张描述出来的东西,亦真亦假。她认真听着,不时给些正向反馈。
街对门的九王府中,也是一片温馨,多尔衮将琪琪格抱在怀中,不停用冒出的胡茬去扎她,琪琪格一边躲,一边咯咯的笑,童尘剥着糖炒栗子,笑着看两人玩闹。
玩了一会儿,到了琪琪格吃奶的时候,嬷嬷将她抱走,童尘将剥好的栗子推了一部分到多尔衮面前,多尔衮微微一笑,伸手盖在她手背,“你一个人在家,辛苦了。”
童尘笑了下,“不辛苦。”
命苦。
萨仁和李福晋已经展开了幼儿园级别的宅斗,好的时候,面对李福晋那蹩脚的蒙古话,萨仁也跟她说的有来有回,不好的时候,萨仁把李福晋气得哭,然后两人一起告状到自己面前,都嚷着要自己给她们做主。
清官也难断家务事,童尘又不想当坏人,没办法像诡秘那样,硬着心肠做些决定。因为,对于微而言,萨仁和李福晋都是有点熟悉的亲戚,她当然可以抽出身来,做个铁面无私的人。
但到了她,情况就完全不同。
童尘可以感觉到李福晋对自己的信赖,就像是年轻的妹妹仰仗年长的姐姐,她也不知道这信任来自于何处,也许是因为她也认命,将自己当做九王府的一部分,又因为自己帮助过她的同族,她认为自己不是个坏人。
至于萨仁,那就更自来熟了,她们本来就是亲戚,萨仁也对她很坦诚,信赖她。
对此,童尘表示压力很大。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当和硕亲王妃,而应该是当泥瓦匠,这一手好稀泥和得,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想到萨仁和李福晋,童尘垂眸,略作思索,试探问道:“你答应我的,会找准时机,将能改嫁的福晋们,改嫁出去,萨仁,也是其中之一吗?”
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抬眸,看向对面的童尘,眼珠一转,便猜到她的想法。
“你以为,我放她走,她就可以得偿所愿吗?”
童尘一惊,多尔衮显然很清楚萨仁的事情。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巴特玛。”多尔衮的语气柔和,似乎在开导童尘。
“是,大汗是改嫁过自己的侧福晋,林丹汗诸位福晋,也改嫁给大清的诸王们,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侧福晋改嫁的是谁?林丹汗福晋改嫁的又是何等身份?”
“当年辽国的齐王妃,不就是因为请立一个马奴为夫,而被她的姊妹承天太后所杀吗?有些事情,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情,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人想,就可以改变。”
贵族只和贵族联姻,这是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
“他不是身份卑微的奴隶,现在左右两营,已经和察哈尔蒙古一道,被编为了蒙古八旗。”童尘还想辩解两句,却听空气中传来声冷笑,她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童尘瞬间抬眸,看向多尔衮,伸出去的手,也抽了回来,见状,多尔衮立刻解释道:“我不是嘲笑你的想法。”
“是,他可以得到军功,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他能越到哪里呢?巴特玛,我相信你应该明白,你和周围人的区别,这区别,也能放在萨仁和其他人身上。”
萨仁毕竟是国君福晋的血亲,明安贝勒一支又是当时嫩科尔沁强部,十七岁的时候,多尔衮并不想跟她把关系闹得太僵,有过既往不咎,与她示好的打算。
恰好当时大汗继位后,扩充兵员,仿照满洲八旗,编订蒙古‘左营’、‘右营’,他就顺水推舟,让几人摆脱了沦为奴隶的处境,可他都做到这地步,萨仁依旧恨他入骨,对他冷嘲热讽。
“将人抓来,又释放为平民,会显得贝勒你英勇善战,又宽容大方吗?”
萨仁阴阳起人来,很有一套,把多尔衮气出内伤,却无处发作,那之后,多尔衮已经基本放弃跟她修复感情了,随便吧,又不是养不起。
童尘垂眸,神色黯然,“这些我都想过,可是多尔衮,这些并不是你不答应的理由,那是萨仁自己应该思考的事情。”她抬眸,对上多尔衮的视线,“你在骗我!多尔衮,你在骗我!你根本不会把这些女人送走,因为你根本舍不得,舍不得联姻带给你的利益。”
“只要你不愿意放她走,你就可以找到各种理由,这些,都只是你想的,你没有问过萨仁。”
多尔衮叹口气,“那我答应你,我愿意放她走,让她自己选。”
明安一系,对现在的多尔衮而言,已经失去了价值,童尘的存在,超越、替代了萨仁的意义,在面子跟童尘之间,多尔衮不假思索选了童尘,面子和里子,聪明的人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童尘的脸色这才稍微好转,她站起身,走到多尔衮身边,多尔衮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童尘靠在多尔衮怀中,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萨仁的事情的?”
“她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她出嫁三年,父亲按照习俗来看她,那时候正好是后金征讨察哈尔多特罗部前后,我归来之后,她的态度有所转变,想来应该是她父亲劝过她。”
“但是很快,她就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当然会去查,自然而然就找到她的伙伴们,他们中绝大部分都承认自己认识萨仁,只有一个人,说自己忘了,我就知道是他了。”
童尘听着,心中不免惆怅,她忽然问了多尔衮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想走了,你能不能像放过萨仁这样,放过我?”
“你不会想走的。”多尔衮的手臂回缩,紧紧抱住了怀中童尘,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怀中人和萨仁的区别,那是一种,即便失去利用价值,也不愿意反手的存在,她仿佛就是他的一部分。
他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她,人永远不会抛弃自己,永远。
就在两家准备一起去参加完淇婚礼的前夕,汗宫中忽然传来噩耗,东大福晋海兰珠所产之子,夭折了。医学技术不发达的年代,孩童夭折率奇高,即便是尊贵如大汗,也会遭受丧子之痛。
于微和童尘入宫探望海兰珠,只见往日雍容的贵妇,此刻面容憔悴,就连一向威严的大汗,脸上也露出了颓丧之色,这一刻,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国君和大福晋,而只是一对失去孩子的寻常父母。
海兰珠的儿子夭折了,布木布泰却在这个时候,生下了小阿哥,受丧事影响,布木布泰所生之子受到了冷遇,这位将来的顺治皇帝,出生时,没有大赦天下,就连赏赐,也减少了份额。
进宫探望布木布泰和小阿哥的路上,于微心里直犯嘀咕,“你说,布木布泰不会因此黑化吧?”
一般的剧情,都会写布木布泰因为儿子受到的冷遇,而心存不满,凭什么海兰珠的儿子出生,大汗大赦天下,自己的儿子出生,什么都没有?难道,自己的儿子生来就低人一等吗?
童尘‘嘶’的吸了口气,“这.....”
她看向于微,“你说,要是我的孩子夭折了,你会抱着你的孩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那必然是不能,这能是人干的事吗?”
“对吧。所以我觉得布木布泰也不能。”童尘道,“她们是亲姐妹,从小一起长大,血浓于水,退一万步来说,不是亲人,她们也是最基础的人啊,该有点道德吧。”
永福宫中人并不少,只不过人人的动静都很小,看完产妇和孩子,叮嘱两句便匆匆离去。于微和童尘看了布木布泰,又看了看小阿哥,不得不说,新出生的婴儿,都很丑,皱巴巴的像个猴子。
嬷嬷来抱小阿哥吃奶,布木布泰叮嘱道:“小心些,别让他哭了,听到她哭,额格其又该伤心了。”关雎宫和永福宫,只有一院之隔,小阿哥哭,海兰珠是可以听到的。
她的儿子夭折了,布木布泰的儿子却还在啼哭。
于微又开始想,海兰珠会不会黑化。
小说不都这么写的,海兰珠听见妹妹的儿子啼哭,嫉妒心熊熊燃烧,认为是妹妹的儿子,克死了她的儿子,将儿子夭折的事情,全算在了妹妹和她儿子的头上。然后想方设法,要弄死她们。
但再一想,克好像是命理学的东西,不是满族信仰的萨满教的东西。
于微和童尘对视一眼,又听布木布泰叹口气道:“原本还说我的孩子能和额格其的孩子,做一对好兄弟,谁料出了这种事。”提到海兰珠的孩子夭折,布木布泰也不免伤心。
都是自家姐妹,布木布泰卸下了在外人面前的端庄稳重,露出波动的情绪,“伟大的长生天,你为什么不多多照拂我那可怜的额格其,为什么要将孩子,从母亲身边夺走?”
“苏麻,你让她们说话都小心些,别在额格其面前提小阿哥。”布木布泰眼中悲怆未散,脸上神色却严肃,对身边的侍女道:
“孩子夭折,无异于拿锥子去扎母亲的心,额格其的孩子夭折了,她正是伤心的时候,我是她的妹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去伤她的心,伤害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草原上最心肠狠毒的母狼都做不出来,谁要是做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不会宽宥。”
“是,主子。”苏麻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