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是你额涅,也是你的姨母,我还是你父亲的福晋,你弟弟的额涅,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对你的亲生额涅,哈日娜,额涅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
她看向那个冻得瘫倒在雪地中的侍女,“她是你额涅生前的侍女,她有故事要告诉你。等她说完,额涅也有自己的故事告诉你。”
舒伦将信将疑,走向那侍女,阿雅追在她身后,为她撑伞,舒伦站在侍女面前,居高临下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那侍女挣扎着,伸手去抓舒伦的脚,却被两侧仆妇按住,舒伦跳着往后退了一步,那侍女见抓不住,声嘶力竭喊道:“大格格,福晋是被人害死的,你的额涅,是被人害死的。是她。”
一只青紫的手直指于微,“是大福晋,在鼻烟壶中动了手脚,福晋才染上天花的。”
舒伦回头,顺着侍女手指的方向,看向于微,漆黑的眼睛滴溜转了下,她回过头,看向地上的侍女,“你有什么证据吗?你怎么知道,是鼻烟壶?那个鼻烟壶,现在又在哪里呢?你可不能空口白牙,随便污蔑人。”
聪明孩子和不聪明的孩子,区别是很大的。
看着舒伦的表现,于微只觉欣慰,作为王府的大格格,她将来必定是要嫁给某位贵族为妻,爹妈、姐妹兄弟,都只能是外援,正所谓,“自救者天救,自助者天助”,她要自己有脑子,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才能解决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别人一挑拨,就心生怀疑,做出错误的决策,无异于自取灭亡。
“那个鼻烟壶已经没有了。”侍女泣不成声,“是奴婢的错.....福晋忽然感染天花,我们觉察不对,立刻对身边的物品进行了清点,发现了鼻烟壶,娜仁不是被福晋感染了天花,是为了试那鼻烟壶,才感染天花的,我们几个侍女都是见证。”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阿玛?”舒伦问道。
侍女摇头,“我们告诉福晋,福晋却不愿意相信,唯恐是她人陷害,挑拨大福晋与她。她于是将您与小格格送过去,试探大福晋,大福晋又接受了您与小格格,我们都不拿准主意,唯恐污蔑了大福晋,使得大福晋对您与小格格心生芥蒂。”
闻言,舒伦更困惑了,询问道:“你既然拿不准,而且除了鼻烟壶之外,又没有更新的证据,现在为什么又站出来指证这一切呢?”
“是完淇格格,她派人找到奴婢,说她也怀疑福晋之死,想和奴婢合作,奴婢也是蠢,就将东西交了出去,谁料完淇格格中途反悔,现在,大福晋已经知道这件事,奴婢逃不过的,唯有一死,留下疑点,将来才好为福晋伸冤。”
于微听完侍女的话,一时哑然,说忠心吧,这是真忠心,但这忠心不是很高明。
今日真让她求仁得仁了,以后自己可就真的有口难辩了,自己本来就有嫌疑,再冒出个愿意以死加重自己怀疑的忠仆,那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埋下怀疑的种子,等两个格格大了再爆出来....
于微叹口气,幸亏她早想到这点,让舒伦自己问出了这些,否则将来从别人口中得知,指不定是什么版本。
舒伦听侍女说完,转身回到于微身边,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微蹲下身子,舒伦抬眸,看向于微,问道:“完淇表姑是想嫁给阿玛吗?”
“对呀,她想嫁给你阿玛,但是我不同意,她想逼迫我同意,抓我的小辫子,威胁我,就找到了这个侍女,这个笨笨的侍女,就相信了她,把鼻烟壶交了出去,所以,现在事情陷入了僵局,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是也没有证据证明额涅就是坏人。”舒伦脱口而出。
于微笑了下,“书里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额涅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自己行得端坐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歪。也是为了将来,不会有人借这件事,离间你我母女之情,我很在乎你和妹妹,所以,额涅今天叫你来,让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会替额涅,找到凶手。”
“额涅也会找到凶手。”于微说话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大概思路。
如果证据是鼻烟壶,那可就太好找了,鼻烟算是舶来品,于微曾经带回来过一批鼻烟壶,是明国从德国进口的高级货,磨砂的玻璃,绘着彩色的画,内里装着混合薄荷、冰片等香料的烟灰。
在她眼中,这是很廉价寻常的工业制品,但放在这个时代,属于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贵重物品的下落,都是有记载的,照着账本一找,总会有些端倪。
舒伦已经认识不少字,也加入了翻看账本的行列,很快,于微就发现了端倪,东西,是多铎送给哈日娜的。
难怪,锅会落到自己头上,因为多铎没有害哈日娜的理由,反倒是于微,那段时间多铎一直住在自己这里,完全有机会下手。
于微:“......”
“阿玛是怎么得到这鼻烟壶的呢?额涅知道吗?”舒伦问于微道。
于微脸上浮现尴尬之色,这她怎么知道?那时候她根本没拿正眼看过多铎,就算是现在,她也没怎么特别关照过多铎的起居住行,都是下人经手。
“去把服侍大王的人都找来。”
侍女见于微真的在调查,也配合的说出了鼻烟壶的大概样子,跟着多铎的下人想了想,立刻道:“是有这么个东西,是费扬果阿哥送给大王的,大王见模样新巧,命奴才送给了哈日娜福晋。”
“这期间,可曾遇到什么?”于微追问道。
下人道:“不曾,当时大王叮嘱奴才,说鼻烟壶只有一个,千万不要张扬,以免大福晋知道,心中不快。”
于微:“......”
查到这里,于微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屏退下人,命人收起账本。舒伦茫然问道:“额涅,接下来怎么办?”
“答案已经出来了啊,不过这不仅仅是咱们家的事,还有外面的事情,要等你阿玛回来,和大汗、多尔衮伯父共同商议。”
舒伦半知半解,“是费扬果叔叔要害阿玛,却害了额涅吗?”
于微点头。
“他为什么要害阿玛?”
于微摇头,“我也不知道。”
舒伦垂眸,眼中若有所思,于微摸了摸她的头,问道:“舒伦觉得这案子复杂吗?”
“很简单,也很复杂。”舒伦想了想,“如果每个人愿意说真话,坐在一起,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于微想了想,她想说,其实那样会更复杂,因为那个时候,费扬果跟她还是好朋友,侍女把鼻烟壶拿出来,不仅会加重她害人的嫌疑,还会让她跟费扬果的关系蒙上层暧昧。
杀夫不成误杀哈日娜,这嫌疑更要命。
现在是费扬果勾结大明谋害多铎的事情先东窗事发,只要把费扬果企图制造混乱夺权的罪名坐实,就可以将‘他跟自己认识后,因为自己,对多铎动杀心’的嫌疑降到最低。
事情的因果很重要。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牵扯到,是鸡是主谋,还是蛋是始作俑者。
于微叹口气,对舒伦道:“可是人心都在肚皮里,我们只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别人怎么,我们只能猜测,可是猜测,会有很多结果,你猜测我,我猜测你,最后很简单的事情,就变成了复杂的事情。”
“所以,舒伦,你要自己知道怎么去求证事实。”
“今天的事情,你只是知道了大概发生了什么,要想知道真相,就要去验证每个环节,这样才能降低别人作假的可能。”
“等你阿玛回来,你可以问你阿玛,是否还记得鼻烟壶的事情,从接手到送,最后到你额涅手里,登记造册,每个环节你都可以去查证,看我有没有参与其中,你额涅所有的侍女,我都已经叫到了府中,你有任何疑问,都可以去问她们。”
刚入府的时候,哈日娜想教她管家,幸亏啊,她没有夺权的打算,一丁点事务都没有沾,所以府中对于她和她侍女的存在,都还比较陌生,对陌生人,下人的印象会更深,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会是很模糊的记忆。
谁也想不到,将来的某一天,这种陌生会成为证明她清白的有力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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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但从历史来说,费扬果到底死在那一年还真没有具体的记载,只记载他被皇太极处死了,罪名也没有记载,可能确实是太糊了,史官都不记。
但是理论上来说,罪大是会记的,小罪不记.....小罪也犯不着处死啊,真复杂.....总不能是真的他跟皇太极后妃偷情被处死,不好看,所以省了吧。
按照后来他的后人跟莽古尔泰后人同时恢复宗籍的情况来看,他可能也是受莽牵连,但是时间上又有点对不上,崇德改元前皇太极就完成了对莽系清算,但是从费扬果子嗣情况来看,他是活到了崇德3、4年。
从费扬果的这个年龄,也不太像是衮代跟代善偷情所生,本身代善是跟衮代有私情,还是跟阿巴亥有私情,就是有争议的,现在更倾向于代善有私情的对象是阿巴亥。
所以费扬果不会真的跟皇太极的后妃偷情吧,那么偷情的对象会是谁呢?
第90章 坦诚局 没心眼和傻大哈
费扬果家在莽古尔泰家后, 跟于微家隔得有点距离,一路寒风凛冽,吹在脸上, 刀割一般,如于微料想的那样, 她一路畅通, 并无人阻拦,按照多尔衮的性格,这时候正是揪出他同党的好时机。
家里查出的东西, 可以作为借口。
于微得见见费扬果, 试探一下他的口风,她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 来见他的确冒险, 但她现在已经进退维谷,只能怀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 铤而走险。
他家很简陋, 几间简陋的平房,仆人和女眷被隔开, 单独关押。
于微埋进正屋, 里面的采光不好,背着阳, 屋中很暗, 于微有些看不大清屋中的结构。
“你不应该来见我的。”阴暗中的人道,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多尔衮的引蛇出洞之计呢?你要怎么解释,你出现在这里,嗯?于微。”
‘于微’这两个字落在耳中, 居然莫名有些陌生,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叫她的全名,童尘会亲昵的叫她‘微’,剩下的人,都称呼她的蒙古名字‘达哲’。
她已经用达哲的身份,在这个世界度过了很多年。
于微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了角落里那人的脸,费扬果坐在角落,容貌憔悴,下巴满是胡茬,但他的眼神却格外平静,甚至带着些释然。
“我不会出卖你,我会将所有的罪责都认下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出卖自己人。”费扬果语气镇定,“你冒着风险来见我,不就是为了试探我究竟会招供出什么吗。别怕,我不会对你和童尘不利。”
于微驻足,良久,她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哈日娜?”
“我没有想过杀她,我要杀的,是多铎,从头到尾,我的目标都是他,那只是意外。是个意外啊。”费扬果长叹声。
“那是个改变了很多事情的意外啊。”
“我记得,我第一次在盛京见到你,是天命七年,莽古尔泰的周年祭过后,也是那个倒霉女人的周年祭。一个寻常家族的女子,根本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垂垂老矣的努尔哈赤看上她,她连反抗的选择都没有。”
他自顾自的说道:“十三四岁,就生下一个孩子。母强则子强,母弱而子弱,在汗宫,没人在乎她和她生下的那个孩子。真是可笑。”
费扬果嘲笑道:“看不上这个女人,又要占有她,贪恋她青春的身体,又嫌弃她出身卑贱,玷污自己的血脉,不将她当成人,真是恶心的老东西。”
“两岁时,那个孩子得了一场大病,然后,我就成了那个孩子。”
“她虽然很弱小,但不失为慈母,我们在夹缝中,卑微的生存,直到那个老东西死了,她改嫁给莽古尔泰,局面才有所好转。那个男人,是我们母子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暖光。可我知道他的结局,我想要改变这样的命运,不想失去庇护,我为他出谋划策,想要让他击败皇太极。”费扬果说着,眼前又浮现那个男人可怕而狰狞的面容。
他在听完自己的话后,眼中露出恐惧之色,他抓起自己的衣领,仇恨而愤怒的盯着自己的眼睛,“你居然敢挑拨我和大汗的关系?”说罢,他狠狠把自己丢在地上,随之而来的,就是恶毒的谩骂。
“莽古尔泰不相信皇太极会杀自己,他开始讨厌我,我是真的想救他,也救救自己和那个可怜的女人。然后发生了很多事情,莽古尔泰渐渐怀疑自己跟皇太极的关系,可这个愚蠢的男人,没有去想皇太极做这一切的目的,而是将我的话,当做诅咒。他打我,骂我,说我是带来不祥的妖孽,是我造成了这一切。”
“他是个蠢货,不会明白皇太极要做的事情,他不需要很多和自己分权的兄弟,也不要女真过去那种军事联盟集体决策,他要集权、改革,莽古尔泰不懂,所以他想不明白,兄弟为何会这么对自己,他愤怒,却无能为力。”
“莽古尔泰死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也决定去死。在女真,一个男人死了,他的妻妾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殉葬,要么和财产一样,被分给他的兄弟子侄,守寡是很奢侈的事情。”
“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自己决定命运的去向。”
“天命、天聪、崇德,三个年号,两位皇帝,十几年时光,我看到了很多这样的可怜的女人。你知道吗?你姐姐,哲哲,最初过得也不好,皇太极的后院,最初是乌拉那个女人的天下,额亦都的女儿,被她排挤,遭到了休弃,你的姐姐,也在排挤之列。”
于微垂眸,其实这一点,她大概能猜到的,哲哲二十六岁才生出长女马喀塔,十四岁出嫁,前十二年毫无所出,侧面印证了她在皇太极后院受到的冷待。
乌拉的女人,都很有手段。年纪轻轻成为大妃的阿巴亥,将丈夫约束得死死的宁古希、海济三姐妹,和她们当朋友固然好,若成了情敌,那就是劲敌。
“可是你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要杀多铎。”于微抬眸,看向费扬果。
费扬果笑了,“因为你啊,多铎不是真心娶你的,他有福晋,女真人骨子里也没有多喜欢蒙古女人,只是因为大福晋是蒙古人。当皇太极死了,你的姐姐失势了,你又该怎么办呢?你又没有一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心,你还有姐妹。”
“那一天,我在哭,我为什么在哭,因为我认识到,母亲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在我想死的时候,你猝不及防的出现了,同类啊,同类,我的同类,一个愿意对我施以援手的同类,终于遇到了。”
“我看到,你骨子里的道德蛆虫般蠕动,你的良心在煎烤你的灵魂,其实你大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古代社会,没必要再用现代社会的一切衡量你自己,可是你没有.....甚至,她抛弃一切的理由还不是自己,是为了姐妹。你不是坏人,我想,那个时候,我就决定帮助你了。”
“可惜我的能力有限,我只能帮你解决一时的问题。”
于微有些不可置信,“原来你那么早就要杀他,为什么?只是为了帮助我?”
“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帮你,只是顺手而已,那目的到底是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于微不肯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