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看了看陈远疆,他没看她,已经把她的箱子放进了驾驶室。她也没推辞,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驾驶室里弥漫着烟草和机油混合的味道,空间狭窄,但比起车厢舒服多了。
陈远疆替她关好门,隔着沾满灰尘的玻璃窗,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舒染看懂了,是“报平安”三个字。
他后退一步,卡车引擎发出轰鸣,然后开走了。
舒染透过车窗,看着送行的人们在视野里渐渐变小,王大姐还在挥手,孩子们追着卡车跑了几步,陈远疆站在原地,直到拐过连部的土坯房,再也看不见。
道路果然如预料般颠簸。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摇晃着,卷起黄尘。
老张是个健谈的人,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避让大坑,一边跟舒染闲聊。
“舒老师,这次去师部,是学习吧?好事啊!”老张扯着嗓门,压过引擎的噪音,“陈特派员前几天特意来找过我,说你这趟车,让我开稳当点。嘿嘿,他可很少为这种小事开口。”
舒染抓着侧窗拉环稳定身体,闻言笑了笑:“张师傅,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张哈哈一笑,“陈特派员这人,看着冷,心里热乎。他是侦察兵出身,以前常在边境线上跑,那才叫遭罪呢。这路,算好的了!”
“他以前常年在边境?”舒染顺着话头问。
“可不是嘛!上面本来想留他在机关,他自个儿要求下基层,就爱往最苦最险的地方钻。都说他傻,放着舒服日子不过。”老张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佩服,“不过啊,也正因为他在下面跑,好多情况才摸得清。上次那伙敌特,不就是他带人摁住的?”
舒染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
卡车颠簸了快一天,中间在一个兵站停下来休整了一会,简单吃了点干粮。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远处终于出现了师部所在的城镇轮廓。
卡车在师部招待所门口停下。舒染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架,腿脚发麻。
她拎着箱子下了车,跟老张道了谢,刚站稳,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舒染!这边!”
舒染抬头,看见杨振华从招待所里快步走了出来。他穿着整齐的干部装,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杨干事?”舒染有些意外。
“孙处长估计你差不多这个点到,让我来看看。”杨振华很自然地伸手要接过她的箱子,“路上辛苦了吧?这路坐卡车,够受罪的。”
舒染手微微一顿,还是把箱子递给了他:“还好。谢谢杨干事。”
“跟我还客气什么。”杨振华领着舒染往招待所里走,“房间都给你安排好了,先休息一下。学习班明天才开始报到,今天你可以先熟悉熟悉环境。”
招待所的条件比连队好很多。干净的床铺,独立的桌椅,甚至还有一个收音机。
杨振华帮她把箱子放好,说:“你先收拾,一会儿我带你去食堂吃饭。师部食堂的伙食,还是能打个牙祭的。”
“杨干事,太麻烦你了。”舒染再次道谢。
“不麻烦。”杨振华看着她,眼神温和,“你能来师部学习,我是真高兴。这里天地更广,你能发挥的作用也更大。”
他语气略带感慨,“说实话,当初听说你选择留在畜牧连,我还觉得有点可惜。现在看来,是金子总会发光,在基层锻炼这一趟,对你反而是好事。”
他这话说得恳切,带着欣赏。舒染也笑了笑:“在连队学到了很多。”
“是啊,实践出真知。”杨振华点头,“你的那些经验,孙处长非常看重。这次学习班,其实也是个机会,让大家看看我们基层教育工作者是怎么干实事的。”
又说了几句,杨振华便先离开了,约好晚饭时间再来接她。
舒染关上门,轻轻舒了口气。师部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更规范、也更复杂的气息。
杨振华的友善,孙处长的期望,还有那个尚未完全明确的新的工作安排,都牵引着她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浓的夜色和零星亮起的灯火。这里没有畜牧连那种旷野的风,没有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也没有那个沉默寡言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人。
她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那个军绿色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是凉的,带着一点铁锈味,却莫名让她安定下来。
她看着窗外。这里会是她的新起点吗?
第117章
晚饭时, 杨振华如约而至。
师部食堂比连队食堂宽敞明亮得多,菜色也丰富些,虽然依旧是大锅菜, 但至少能看到实实在在的肉。
杨振华很会调动气氛,一边给舒染夹菜, 一边介绍着师部各部门的情况,以及学习班的一些内幕消息。
“……这次学习班,名义上是培训, 实际上也是为下一步全师教育工作的推进选拔骨干。孙处长有意借此机会,将一些行之有效的基层经验系统化,推广开来。你的那份报告,他反复看了很多遍。”
舒染安静地听着, 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她注意到杨振华在提及“林副政委”时, 语气会有一丝微妙。
“林副政委对教育工作, 一向是很关心的。”杨振华斟酌着词句, “尤其是基层示范点的建设, 他认为这是打破教育壁垒、巩固边疆的重要一环。林雪舟同志在那边, 压力也不小。”
舒染心下明了。林雪舟是林副政委的侄子,他的表现, 某种程度上也关乎林副政委的颜面和政策主张。自己与林雪舟之间,恐怕不仅仅是个教学方法之争。
“林老师理论功底扎实, 有他的长处。”舒染语气平淡,“示范点建设需要集思广益。”
杨振华看了她一眼, 笑了笑,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学习班的课程安排。
吃完饭,杨振华送舒染回招待所。
在门口, 他停下脚步,夜色中目光显得格外真诚:“舒染,师部情况比连队复杂,人事关系盘根错节。你刚来,凡事多看多听,有什么不清楚的,或者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谢谢杨干事,我会的。”舒染点头。
回到房间,舒染没有立刻休息。她拿出笔记本,借着灯光,开始梳理今天得到的信息,以及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局面。
她很清楚,这次学习班,既是机遇,也是考场。她不仅要学好,更要借此机会抓住能在师部立足的资本。
上级有意调她来师部,恐怕不只是孙处长赏识那么简单。林副政委是想用她的实绩来印证某种政策方向?还是想将她和林雪舟放在一起,互相制衡,或者……择优而用?
无论哪种,她舒染都不会甘心只做一枚被动的棋子。
她要借着这股东风,在师部把她的事业做起来。这里确实有她想要的更广阔的天地,更多的资源,以及远离连队那些琐碎纷争的清净。
在这里,她能折腾出的名堂,显然更大。
她收起笔记本,等熄了灯。黑暗中,她忽然想到陈远疆,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又投入了那些危险又机密的任务中?
第二天,学习班正式开班。地点在师部礼堂旁边的平房教室里。来自全师各团、连队的教育骨干三十多人参加了培训。
舒染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她太年轻,又是女性,更重要的是,她来自最偏远的畜牧连,却已是师部挂名的典型。
授课的老师有省级教育干事,也请了几个国内的专家。课程内容从教育政策解读、教材编写规范,到心理学基础、教学方法探讨,确实比在连队闭门造车要系统得多。
舒染听得认真,记录详实。她发现,很多理论的东西,她其实在实践中已经摸索着应用了,只是缺乏系统的归纳和提升。
课间休息时,有人主动过来和她攀谈,好奇地打听畜牧连和启明小学的情况,言语间有佩服,也有质疑。
舒染回答得不卑不亢,既实事求是地说明困难,也自信地展示取得的成绩,言语巧妙,往往能引得提问者深思。
杨振华偶尔会过来看看,每次都会和舒染聊上几句,态度亲切自然。他的青睐,无形中也提升了舒染在学员中的地位。
这天下午,课程结束后,舒染被孙处长叫到了办公室。
孙处长比上次见面时更显和气,招呼舒染坐下,还给她倒了杯水。
“小舒啊,学习感觉怎么样?还跟得上吗?”
“谢谢处长关心,感觉很好,学到了很多新东西。”舒染恭敬地回答。
“那就好。”孙处长点点头,翻看着手里的一份材料,正是舒染之前提交总结报告,“你的这份报告,我看了很多遍。里面提到的很多方法确实有效。”
他抬眼看着舒染,“我想让你在学习期间,牵头成立一个小组,专门负责这件事,把畜牧连的经验,尤其是扫盲和低龄儿童教学这一块,整理出一套更系统、更具操作性的方案来。你看怎么样?”
舒染心中一动。让她牵头,意味着肯定了她的核心作用,也给了她一个在师部层面展示组织、总结能力的绝佳机会。
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站起身,语气坚定:“感谢组织的信任!我一定尽全力完成这个任务,不负处长期望!”
“好,要的就是你这个劲头!”孙处长满意地笑了,“人员由你在学习班里挑选,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科里提。我希望在学习班结束的时候,能看到一个初步的成果。”
“是!”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知道这步棋走对了。
她没有浪费时间,回到学习班,立刻开始物色小组成员。她挑选了几个看起来踏实肯干、有一定基层经验、并且对她方法表示过认同的学员。她很清楚,这个小组需要的是能干活、能理解她思路的人,而不是空谈理论或者背景复杂的关系户。
她的雷厉风行和明确目标,很快赢得了这批人的信服。小组当晚就开了第一次会,舒染明确了分工和进度,讨论氛围热烈。
忙碌到晚上九点多,舒染才回到招待所。她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很亢奋。推开房门,却意外地发现门缝底下塞着一张折叠的信纸。
她捡起来,打开。信纸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是她熟悉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语:安否?师部遇难事,可寻孙,或告于我。一切均好,勿念。陈。
舒染捏着信纸,怔了片刻。
保卫处的人,果然神出鬼没。
“一切均好,勿念。”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字,指尖在“勿念”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把信纸折好收进了柜子里,然后重新摊开了笔记本和小组的工作计划。
感情很重要,但眼下,抓住事业上升的契机更重要。她得让那个写信的人看看,他惦记的这个人,在师部这片深水里,不仅能立足,还能游得比他想象的更好。
*
牵头经验总结小组的工作,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舒染很快发现,小组内部来自不同单位、有着不同背景的组员,心思各异。
有个叫吴建国的男□□,来自条件相对较好的团部直属学校,对舒染那套土办法有些轻视,更倾向于将一切规范化、标准化,几次讨论中都对舒染提出质疑。
“舒组长,我认为我们整理经验,最终目的是要形成一套全师通用的、标准的教学流程和教材范本。像畜牧连那样过分强调本地化、生活化,会不会导致教学水平参差不齐,影响整体的教育质量?”
舒染还没开口,小组里另一位来自更偏远农业连队的女教员赵红英就忍不住反驳:“吴老师,你说得轻巧!我们那儿连粉笔都经常断货,孩子上学要走十几里地,回家还要喂猪砍柴,你那一套标准的流程范本,在我们那儿根本行不通!舒组长说的结合生活实际教学,娃娃们才能学得进去,家长才愿意送他们来!”
“就是,”另一个黝黑矮壮的男学员王铁柱也附和,“我们那儿的娃,你跟他讲‘江南可采莲’,他以为莲是骆驼刺开的花呢!就得像舒组长说的,先教他们认自家的庄稼、认工分票、认爹娘的名字!”
舒染安静地听着双方的争论,等声音稍歇,她才开口:“吴老师的顾虑有道理,教育的规范性和标准性确实重要,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她先肯定了吴建国,让对方脸色稍霁,然后话锋一转,“但是,赵老师和王老师说的更是我们无法回避的现实。我们整理经验,不是为了放在文件柜里好看的,是为了能在全师各个角落,尤其是最艰苦、最基层的地方,真正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她目光扫过全场,“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用一套僵化的标准去削足适履,而是提炼出那些在不同环境下都能行得通的方法。无论是在团部学校,还是在畜牧连、农业连,都应该遵循。至于具体如何操作,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变通。”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原则”与“变通”两个词。
“我们要提供的,是一个工具箱。吴老师担心的教学质量问题,恰恰需要通过我们总结出的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不是用一刀切地灌输。”
吴建国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赵红英和王铁柱等人则听得连连点头。
舒染趁热打铁,重新调整了分工。
吴建国虽然还有些别扭,但面对舒染合理的安排和小组大多数人的倾向,也只能接受。几次磨合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舒染的思路确实管用。那份在基层历练出的协调能力和对人心动向的敏锐把握,更是他这种一直在相对规范环境里的人所欠缺的。
小组的工作由此顺利推进。舒染白天参加学习班课程,晚上带领小组讨论、整理材料,常常忙到深夜。
她展现出的专业能力、领导才干和那股拼劲,不仅折服了小组成员,也让暗中观察的孙处长更加满意。
杨振华来得更勤了些,有时是代表宣传科来了解进度,有时是纯粹以朋友身份过来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