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与会众人:“至于浪费物资,试点所有纸张油墨都有登记,每一笔去向都可查。如果李副科长有兴趣,可以随时来查阅账目。如果确实存在浪费,我舒染负全责。但如果只是因为听说和觉得,就否定一种正在尝试、并且初步看到效果的工作方法,我认为,这对群众,对那些在艰苦条件下坚持教学的同志们,是不公平的。”
她的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直接把李副科长顶了回去。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有人面露赞许,有人不动声色。
孙处长清了清嗓子:“舒染同志的解释很清楚了。试点工作是在师部批准下进行的,有问题可以提具体意见,不要空泛地扣帽子。继续下一个议题。”
会议结束后,舒染走在回去的路上,心情并未完全放松。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李副科长背后是谁还不清楚,这次发难,恐怕只是个试探。
“舒染。”陈远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过头。
他走到她身边,并肩而行。
“需要我……”陈远疆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不用。”舒染打断他,“这点风浪都经不起,以后怎么做事?”
陈远疆看着她的侧脸,嗯了一声,没再坚持。
第127章
试点工作在有惊无险中持续推进。舒染顶住了压力。她亲自跑遍了试点范围内的每一个教学点, 听课,与学员、□□交流,收集第一手反馈。
在Y团的一个牧区教学点, 她看到培训过的萨仁姑娘,正用自制的沙盘教孩子们写字, 孩子们学得津津有味。
在Z团七连,艾尼用流利的汉语和哈语,给牧工们讲解工分票和日常用品的名称, 颇有成效。
这些成果渐渐压过了那些不和谐的声音。
期间,舒染特意挤出了两天时间,回一趟畜牧连。
吉普车在熟悉的颠簸土路上扬起烟尘,当那片在盐碱地上的连队建筑、尤其是那面在启明小学上空飘扬的国旗映入眼帘时, 舒染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酸涩而温暖。
车子刚在连部门口停稳, 最先发现她的不是大人, 而是正在空地上玩羊拐骨的虎子。
“舒老师?!是舒老师回来啦!”虎子愣了一秒, 随即冲过来, 声音扯得老高,瞬间传遍了半个连队。
几乎是同时, 启明小学那间教室里像是炸开了锅。石头第一个冲出来,身后跟着栓柱、春草、小丫, 还有更多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呼啦啦地围了上来, 瞬间把舒染围在了中间。
“舒老师!舒老师!”
“舒老师, 你可回来啦!”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脏兮兮的小脸上洋溢着笑容。有的孩子不敢像虎子那样直接扑上来抱,但都挤在最前面, 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亲人。
舒染的心瞬间被孩子们的真挚填满。她蹲下身,摸了摸离她最近的春草和小丫的头,又看向明显沉稳了许多的石头:“石头,带着大家先回教室,我一会儿就过去检查你们功课,好不好?”
“好!”石头响亮地应了一声,颇有小干部的样子,开始努力维持秩序,“都回去坐好!舒老师说了,一会儿检查功课!”
孩子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地往教室挪。
这时,听到动静的大人们也陆续赶了过来。
王大姐手里还拿着和面的盆,围裙都没解,看到舒染,眼圈立刻就红了,几步上前,一把抓住舒染的手,上下打量着:“哎哟!可算回来了!瞧着……瞧着是瘦了点,师部那边吃得不咋好吧?”
“王大姐,我挺好,没瘦。”舒染反握住她粗糙的手,心里踏实了大半。
李秀兰也从豆腐坊跑来,手上还沾着豆渣。她比王大姐含蓄些,但眼神里的喜悦藏不住,细细看着舒染的穿着和气色都很好,眼神里多了些在连队时没有的从容。
“舒老师,”她声音轻柔,“大家都念着你呢。”
“秀兰,豆腐坊还好吗?扫盲班没落下吧?”舒染笑着问,她知道李秀兰最关心什么。
“好着呢!按你信里说的,我们现在都能认不少字了,记账也清楚多了!”李秀兰语气里带着自豪。
舒染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那个知识分子身影,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林老师呢?又在忙着写规划?”
王大姐快人快语,撇了撇嘴:“嗨!早走啦!你刚去师部没多久,调令就下来了,说是回大地方了?反正啊,人家是坐办公室的料,跟咱们这土坷垃地方待不长!”
李秀兰补充道:“走的时候挺匆忙的,连行李都是后来让人来取的。不过他把教室的钥匙交给石头了,说……说让等舒老师你回来安排。”
舒染眼神微动,心里瞬间明晰。林雪舟的调离,在她意料之中。林副政委怎么可能真让侄子长期扎根在最基层?当初派他来,既有磨砺之意,恐怕也未尝没有在示范点这块蛋糕上提前布局的打算。
只是没想到,她在师部站稳了脚跟,成绩斐然,这反而加速了林雪舟的离开。或许是林副政委觉得这里不再是最佳跳板,或许是另有更合适的位置需要他去填补。
舒染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一笑:“林老师有更重要的任务,是好事。咱们学校按部就班就好。君君呢?怎么没见她?”
李秀兰声音更低了些,“许医生……她调走了。”
舒染脸上的笑容一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许君君之前在信里提过团部卫生队缺人,可能会调她过去。但亲耳听到确认,心里还是空了一块。
那个在她最艰难时给予帮助和情感支持的上海同乡,那个会和她一起偷偷找水擦洗、分享心事的姑娘,到底还是离开了这个最基层的连队。
“什么时候的事?”舒染问,声音还算平稳。
“就上月的事。”王大姐接过话,叹了口气,“调令来得急,团部卫生队点名要的。走的时候,君君那丫头还哭了呢,舍不得大家,更舍不得你。她给你留了信,在我那儿放着。”
舒染点了点头,心头那股归家的喜悦里,掺入了一丝怅惘。
成长的代价,似乎总伴随着离别。
这时,更多闻讯赶来的家属围了过来。
张桂芬拉着刚入学不久的小儿子,远远就喊:“舒老师!好久没见你了啊,怪想你的!”
王红花也凑过来,递上一个还带着泥土的萝卜:“舒老师,自家种的,尝尝!”
舒染一一回应着,感谢着。她注意到,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除了以往的亲切,还多了一层。
她在师部做的事显然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连队。他们或许不完全明白,但他们知道,他们连队的舒老师,在外面干了大事情,给畜牧连长了脸。这种敬佩甚至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当舒染被簇拥着走向连部,遇到闻讯出来的刘书记和马连长时,情况又不同了。
“舒染同志!欢迎回来!哈哈,你现在可是我们连队的光荣代表!”刘书记用力地和她握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给咱们畜牧连争光了!”
马连长也笑呵呵的:“就是!老赵刚才还念叨呢,说有你在,咱们连申请个啥教学物资,腰杆都能挺直三分!”
正说着,赵卫东也从不远处走过来,“舒染同志,回来了?嗯……那个,生产学习结合那个法子,最近试行下来,工地上认字的速度是快了点。”
舒染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赵卫东态度的转变,很大程度上源于她带来的附加价值。她笑着回应:“谢谢连长、书记,还有赵主任。成绩是大家一起干出来的,我就是把大家的努力汇报了上去。”
在连部简短寒暄后,舒染迫不及待地走向启明小学。教室里,孩子们果然端坐着,但小脑袋都不时地往外探。
舒染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小脸,用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语气说:“同学们,老师这次出去,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有一种印着彩色图画的纸,叫画报,上面能看到北京的天安门;还有一种机器,能把字印在纸上,比我们手抄快多啦……”
她描绘着外面的世界,孩子们听得入了迷,眼睛瞪得大大的。
“……老师把这些,还有我们启明小学怎么从只有一个破棚子,变成现在这样,怎么让大家都能认字读书的事情,告诉了外面更大的领导。领导们听了,都说我们做得对,做得好!还给了老师这个——”她拿出了一枚奖章展示给孩子们看。
“哇!”孩子们发出惊叹。
“老师,你真厉害!”虎子忍不住喊道。
舒染收起奖章,神色认真起来:“这枚奖章,不只是给老师一个人的。因为我们启明小学每一个努力向上的孩子,才得到的!它是我们所有人的光荣!”
她的话点燃了每一个孩子的奋斗心。他们挺直了小胸脯,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自豪。
放学后,舒染特意留了下来,和王大姐、李秀兰在教室里聊了许久。她详细说了师部的情况,说了接下来的打算,也认真听了连队和学校这段时间的变化。
夜幕降临,舒染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土坯房宿舍。王大姐早已帮规整好了一切,李秀兰偷偷在她枕头下塞了一小包新炒的南瓜籽。屋子里还和她离开时差不多,但处处透着被维护过的痕迹。
她抚摸着土墙,看着窗外连队零星闪烁的灯火,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这里没有师部的规整,但这里是她事业的起点,是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地方,是她在这个时代真正意义上的家,是她能够不断向上爬的力量和底气。
她知道,无论未来走到哪里,走多远,畜牧连,启明小学,将永远是她内心深处的牵挂和支撑。这次归来,更像是一次充电,让她积蓄了力量和决心去迎接前方的天地和挑战。
在畜牧连待了两天,舒染将学校的事务细细地向王大姐做了交代,又去牧区走访了老阿肯和图尔迪家,看了看在牧区的学习的孩子的情况。一切都安排妥当,离回师部的日子也到了。
第二天清晨,舒染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连部门口等车。她已给师部打了报告,希望能搭个顺风车去回去。
王大姐和李秀兰都来送行,脸上满是不舍。
“经常回来看看我们!”王大姐给她理了理衣领。
“舒老师,路上小心。”李秀兰话不多,把一个小布包塞进舒染手里,“新做的鞋垫,走路舒服点。”
舒染一一应下,心里暖融融的。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不是常见的破旧卡车,而是一辆半新的军用吉普车,卷着烟尘停在了连部门前。
车门打开,跳下来的正是陈远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目光在触及舒染时柔和了一瞬。
“陈副处长?”舒染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陈远疆先是对着闻声出来的刘书记和马连长打了个招呼,“刘书记,马连长。师部有紧急文件需要送达团部,我路过畜牧连,正好看到舒染同志在这里等车。”
他这话说得仿佛真是纯粹的巧合。
刘书记和马连长自然是满脸笑容:“哎呀,那正好!正愁舒染同志怎么去师部呢!陈副处长您这可真是及时雨!”
陈远疆这才像是刚注意到舒染手里的行李,自然地伸手接过,放到了吉普车后排。
“上车吧。”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舒染看着他那副“我只是严格执行公务顺便捎带你”的严肃模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她跟王大姐和李秀兰道了别,又对刘书记和马连长点了点头,这才坐进副驾驶。
陈远疆利落地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发动引擎。
车子驶离连队,将送行的人们和那片熟悉的土地渐渐抛在身后。
直到连队的轮廓消失在视野里,陈远疆紧抿的唇角才放松了一些。
“事情都安排好了?”他目视前方,状似随意地问。
“嗯。”舒染应了一声,偏头看他的侧脸,“陈副处长这路过,可真是够巧的。师部到团部的路,好像不经过我们连队门口吧?”
陈远疆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别别扭扭地吐出几个字:“绕了点路。”
舒染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也不再戳穿他。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戈壁滩,心里莫名地安定。
车内陷入了沉默,却并不尴尬。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作伴。
过了一会儿,陈远疆像是想起了什么,空出一只手,从座位旁边拿出一个军用水壶,递给她:“喝点水。”
舒染接过,拧开盖子,里面是温热的开水
“谢谢。”她轻声说。
“不许这么客气。”他注视前方的眼神又柔和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