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舒染走过去, 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这本书记录了兵团建设初期的一些真实故事,孩子们看了,能了解父辈是怎么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
廖承接过书翻了翻:“你倒是会选书。”
“总要选他们能看懂, 又对他们有用的。”
从学校出来, 廖承对舒染说:“你变了很多, 但有些东西没变。”
舒染心里一紧:“什么?”
“还是那么会为人着想。”廖承笑了笑, “以前在联谊会, 你也是那个会照顾所有人的姑娘。”
这话让舒染稍微放松了些。至少这说明, 她的扮演没有太离谱。
下午又看了两个教学点,回到市里已经天黑了。
晚饭还是在招待所食堂。廖承让其他人先吃, 把舒染叫到一边。
“明天上午我们开内部讨论会,”他说, “你需要参加。另外……”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这是我收集的一些国外基础教育资料, 翻译好的, 也许对你有用。”
舒染接过文件夹:“谢谢廖组长。”
“不用客气。”廖承看着她,忽然说,“舒染,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太私人了。舒染迅速判断该怎么回答——说实话?她和陈远疆的关系在兵团已经不是秘密,廖承如果想查,肯定能查到。说谎?风险更大。
“我在边疆成了家。”她选择含糊的说法。
“成家?”廖承愣了一下,“你结婚了?”
“算是吧。”舒染没具体说,只是笑了笑,“边疆生活,总要有个依靠。”
廖承沉默了几秒,然后点点头:“那挺好的,有人照顾你。”
这话说得自然,但舒染听出了一丝遗憾。
“廖组长呢?”她反问,把话题抛回去。
“我?”廖承推了推眼镜,“工作太忙,顾不上。”
很官方的回答。舒染也不追问:“那您多保重身体。”
“你也是。”廖承说,“边疆辛苦,别太拼了。”
晚饭后,舒染回到自己房间长长舒了口气。
今天这关算是过了。廖承的试探她都接住了,扮演也没有明显破绽。但接下来几天还要朝夕相处,她不能放松警惕。
她走到桌边,打开廖承给的那个文件夹。里面是厚厚一摞翻译资料,关于国外一些基础教育模式。
她翻了几页,忽然在一页的空白处看到一行小字:“这些资料,希望对你有所帮助。当年你说想当老师,现在你真的成了老师,而且是很优秀的老师。”
舒染合上文件夹。
原主和廖承的过去,比她想象的更复杂。那些被退回的信,那些联谊会上的交谈,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彻底结束。
而现在,这段过去成了她必须小心处理的雷区。她不能太靠近,也不能太疏远;不能太像当年的舒染,也不能太不像。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陈远疆现在在哪里?如果他在,她或许能更从容些。但转念一想,如果他在,面对廖承这个旧识,局面可能更复杂。
她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先不想这些。明天还有讨论会,她得好好准备。
洗漱完躺下时,已经是深夜。舒染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廖承今天看她时那探究的眼神,又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温和。
那眼神让她不安,象是在寻找什么。在寻找当年那个上海小姐的影子,在比对过去和现在的差异。
她必须让他相信,这些差异都是边疆这几年磨砺的结果,而不是因为壳子里换了人。
舒染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畜牧连的教室,孩子们在朗读课文。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陈远疆站在门口对她笑了笑。
……
接下来三天,工作组在V城周边跑了七个教学点。舒染全程陪同,每天天不亮出发,天黑才回招待所。
廖承的细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不仅看教室、看教材、看作业,还会随机找学生问话,去学生家里看看,跟家长聊孩子上学前后的变化。在牧区一个教学点,他甚至跟着舒染学会了用石灰块在黑板上写字,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把孩子们逗笑了。
“廖组长真没架子。”王娟私下对舒染说。
舒染只是点头,廖承越表现出对基层工作的理解和尊重,她越要小心——这意味着他的观察更深入,判断更精准。
第三天下午,在回程的车上,廖承忽然问:“舒染同志,你这些教学点,最远的离连队有多远?”
“最近的十几公里,最远的近百公里。”舒染回答,“牧区转场的时候,还要跟着移动。”
“老师怎么去?”
“有的骑马,有的搭顺路车,远的就在教学点附近住下。”
廖承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说:“我看了几天的材料,听了几天的汇报,也实地看了七个点。你的工作确实扎实,成效也实在。”
舒染等着“但是”。
“但是,”廖承果然开口了,“你的模式有一个根本性问题。”
“您说。”
“太依赖你个人。”廖承转过头看她,“每个教学点的老师都说‘舒老师怎么教,我们就怎么教’。每个家长都问‘舒老师还来不来’。你编的手册,你做的培训,你定的标准——你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体系的唯一支点。”
舒染心里一沉。这是她自己也意识到的隐患。
“这不是可持续的模式。”廖承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你是个优秀的实践者,但如果你想把经验推广到更多边疆地区,就必须把‘舒染’这个人从体系里抽出来,让它变成一套可复制、可推广的方法。”
“我正在努力。”舒染说,“手册就是尝试。”
“手册是你写的。”廖承一针见血,“你的思路,你的语言,你的风格。别人学的是‘舒染的办法’,不是‘边疆教育的办法’。”
舒染无法反驳。这确实是实情。
“所以,”廖承继续说,“这次遴选边疆地区发言人,上面确实有考虑你。但最终能不能定,还要看你在接下来讨论会上的表现。”
“我明白了,谢谢廖组长指点。”
“不是指点,是提醒。”廖承看着舒染,“你有六天时间准备。六天后,工作组离开V城前,会有一场模拟汇报。我和工作组的成员会担任模拟评委,你需要在四十分钟内,说服我们你为什么是合适的发言人。”
“好。”
“另外,”廖承顿了顿,“汇报内容会全程记录,会带回去作为重要参考。”
舒染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回到教育局已经晚上七点。舒染没去食堂吃饭,直接回了办公室。
她需要重新思考整个汇报的思路。廖承说得对——之前的汇报太像个人工作总结,展示的是“舒染做了什么”,而不是“边疆教育应该怎么做”。
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列提纲。
第一版提纲写完,已经九点了。王娟端着一碗面进来:“舒染,吃点东西。”
“哇,看起来好香,谢谢你!”舒染有些惊喜地接过碗,是清汤挂面,卧了个荷包蛋。
王娟在她对面坐下:“廖组长今天说的那些……是不是很难?”
“难,但是对的。”舒染挑起一筷子面,“我确实太陷在具体工作里了,没跳出来看全局。”
“可你的工作就是实实在在的啊。”
“是实实在在,但要让别人也能做,就不能只靠‘舒染怎么做’。”舒染吃了几口面,放下筷子,“我得想清楚,边疆教育的核心问题是什么,解决这些问题的通用方法是什么,我的经验在其中的位置又是什么。”
王娟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先回去吧,我晚点走。”
“那你别太晚。”
王娟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舒染一个人。她重新摊开稿纸。
边疆教育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资源匮乏、语言文化差异、家长观念落后、流动性大。
她一个一个列出来,然后在每个问题后面写:我们尝试过什么办法?哪些有效?哪些无效?为什么?
写到牧区流动性问题时,她停住了笔。
阿迪力的脸浮现在脑海里。那个曾经冲进教室的少年,现在能说流利的汉语,能帮兽医站做防疫宣传,能教其他牧区孩子认字。
他为什么变了?
因为上学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因为知识让他有能力帮助家人和族人,因为他从“需要被教的人”变成了“可以去教别人的人”。
舒染忽然有了思路。她重新铺开一张纸,写下新的标题。
一直写到深夜才完成。舒染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肩膀,走到窗边。
V城的冬夜很安静,街上没有行人。她想起畜牧连的夜晚,能听见风声,听见远处的狗吠,听见陈远疆巡逻归来的马蹄声。
她忽然想到了陈远疆。
想他说话时简短的话语,想他别扭地表达关心的样子。
如果他在,或许能给她一些建议。但她知道,他此刻一定也在某个地方,做着重要的事,就像她一样。
舒染回到桌前,把写满字的稿纸收好。明天开始,她要用六天时间,把这个思路打磨成能在四十分钟内打动评委的汇报。
第四天开始,舒染进入了闭关状态。白天照常陪同工作组走访,晚上熬夜改稿。她找了周书记和韩局长,请他们模拟提问;找了教研室刘惠,请她从专业角度提意见;甚至找了资料室张雅琴,让她从旁观者角度听效果。
到第六天晚上,舒染已经不记得稿子改了多少遍遍。
模拟汇报安排在第七天上午,在教育局的小会议室。除了工作组五人,周书记、韩局长和李卫国也参加。
舒染提前半小时到会议室做准备。
廖承准时进来,后面跟着工作组成员。他今天穿了深蓝色的中山装,看起来更正式了。
“准备好了吗?”他问舒染。
“准备好了。”
“那开始吧。”
舒染走到讲台后,看向台下。廖承坐在第一排正中,目光专注。
“各位领导,我是舒染。今天我要汇报的题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