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是个晴天。
舒染早早起来,检查了一遍行李。八点整,局里的车在楼下等她。周书记和韩局长都来送行。
“小舒,一路顺风。”周书记和她握手,“到了首都,好好表现。”
“书记放心。”
“发言稿带好了?”
“带好了。”
“那就好。”韩局长拍拍她的肩,“别紧张,就像你平时那样讲。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好。”
车开了。舒染从后窗回头,看到周书记和韩局长还站在门口挥手。王娟也跑出来,用力挥手。
车子拐过街角,人影不见了。
去火车站要开两个小时。舒染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戈壁,再变成农田,最后又回到城市。
到了火车站。舒染提着行李下车,看到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了——是省厅的陪同人员,还有另外两个去开会的代表。
“舒染同志?”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我是省厅的小赵,这次由我负责这次送你们去北京。”
“你好你好。”舒染赶紧握手。
“别客气。”小赵帮她提行李,“车票已经买好了,软卧。这一路要六天六夜,辛苦了。”
“应该的。”
上了火车,找到包厢。四个人一间,舒染的下铺。她放好行李,坐在窗边。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站台向后移动,越来越快。V城在视线里变小,最后消失在远方。
舒染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戈壁。心里很平静,甚至有些空。
穿越来这个世界,第一次离开边疆。
不知道这个时代的首都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会场上会遇到什么人。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
火车哐当哐当地前行着。
第152章
舒染靠窗坐在下铺。她的铺位是四人包厢的下铺, 对面下铺是省厅派来陪同进京的年轻干部小赵。上铺两位,一位是副主任老谢,头发花白, 话不多,上车后就拿着文件看;另一位是姓吴, 身材敦实,鼾声已经隐隐响了起来。
包厢门开着,过道里人来人往。
“舒染同志, 喝点水。”小赵递过来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红字的搪瓷缸,里面泡着茶叶,水是刚才在车站锅炉房接的,已经温吞。
“这车得走六天六夜呢, 慢慢适应。一开始都这样, 睡不着, 吃不下。”
“谢谢赵干事。”舒染接过缸子, 没喝, 放在面前的小折叠桌上。她打量小赵, 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叫我小赵就行。”小赵笑笑,自己也端起缸子抿了一口, “领导们特意交代了,路上一定照顾好你。你这可是代表咱们边疆教育战线的光荣任务。”
“组织信任, 压力很大。”舒染语气平和,目光转向窗外。
戈壁的景色正在飞速后退, 先是连片的白碱荒地, 间或闪过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和白杨林,那是兵团或公社的连队村庄。渐渐地,连这些也稀少了, 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戈壁,让人感到无尽的荒凉。
“压力就是动力嘛。”小赵接话很顺,“你的材料我都学习过,写得太好了,特别扎实,听说廖组长的评价很高。”
他提到廖承,语气自然,但舒染捕捉到他眼神中的探究。省厅的人,消息总是灵通的,或许知道她和廖承有旧识,或许只是对部里年轻有为的处长感兴趣。
她垂下眼,拿起缸子,“是基层的同志们实践出来的,我只是做了些归纳整理。廖组长看问题很准,提的意见一针见血。”
“那是,部里的领导,视野和水平就是不一样。”小赵感慨道,随即又说道:“舒染同志,这次去北京,除了开会,可能还有一些交流活动,见见其他地区的代表,甚至可能会有记者采访。你思想上要做好准备,周书记提的那个新角度,我觉得很有感染力。”
舒染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从确定她发言开始,周围总有人试图帮她调整角度,要么希望她多渲染边疆的艰苦和个人的牺牲;要么希望她把成绩都归于精神力量。可她真正想讲的是那些具体的方法、遇到的困难、以及普通人在有限条件下如何把事情做成的逻辑。
“发言稿韩局长已经审过了,”舒染抬起眼,看着小赵,语气温和:“核心是汇报我们对扫盲教育的探索。重点是方法、过程和实效。苦难是客观存在的背景,但我想,部里领导和全国同行更想听的,恐怕不是我们有多苦。对不对,赵干事?”
小赵愣了一下,忙点头:“对,对,是这个道理。还是舒染同志站得高,看得远。我也就是随便一提,提得不好。”
“您是好意,我明白。”舒染给了他一个台阶,转头又看向窗外。谈话暂时告一段落。
上铺的老谢忽然咳嗽了一声,放下文件,从包里摸出个铝制酒壶,拧开盖子呷了一口。酒味散开来。
他慢悠悠开口:“小赵啊,舒染同志这次去首都,把事说清楚就够了。”
老谢的语气带着久居上位的通透。小赵立刻恭敬起来:“是,谢主任说得对。”
吴代表在鼾声中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没了动静。
火车继续行驶。窗外的景色开始有了变化,出现了更多的绿色,那是人工种植的防护林带。
老谢下来坐到小赵的下铺上,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当年也是这么坐着火车,一车的年轻人,唱着歌往新疆去。一晃这么多年喽。”
舒染心中一动。她穿越而来时在闷罐车里,而此刻,她坐在相对舒适的硬卧车厢,身份已然不同。她这个异世的灵魂,竟然也被编织进了历史叙事中。
午饭时间到了。小赵拿出一个网兜,里面有几个馕、一饭盒咸菜疙瘩炒肉丝、还有几个煮鸡蛋。“舒染同志,将就吃点。车上的餐车去晚了也没什么好菜。”
老谢和吴代表也坐在小赵的下铺,各自拿出了干粮。老谢是烙饼夹酱菜,吴代表则是油纸包着的几只卤鸡爪和烧饼。小小的折叠桌顿时被摆得满满当当。
“一起吃,一起吃。”吴代表醒了,嗓门洪亮,不由分说把鸡爪往舒染和小赵面前推,“尝尝,我爱人卤的,路上吃这个有味!”
舒染道了谢,拿了一个馕,盛了点咸菜吃着,听吴代表和老谢闲聊一些工作的事情,术语很多,她听得半懂不懂。小赵偶尔插话,问的也都是些政策执行层面的细节。
下午,舒染觉得车厢空气太闷太浊。她起身对小赵说:“赵干事,我这会儿脑袋有些昏沉,想出去透透气,在过道站会儿。”
“我陪你。”小赵立刻站起来。
“不用,就门口,没事。”舒染摆摆手,拿起自己的水壶,走出了包厢。
过道里同样拥挤,不少人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或者干脆坐在行李包上。舒染找了个靠车厢连接处的角落,这里相对人少些,风也大。她靠着车厢壁深深吸了几口流动着的空气。
连接处晃动的厉害,另一节车厢更加拥挤,硬座车厢里,人挨着人,连过道都站满了。有人蹲在地上啃干粮,有孩子哭闹,有男人脱了鞋,脚臭味隐隐飘来。
舒染移开目光。她能有一个卧铺位,已是特殊照顾。
她拧开水壶喝了几口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她想起了陈远疆。
上次与他通信,已经是两个月前了。
“同志,麻烦让让。”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从她身边挤过。舒染侧身让开,目光扫过那孩子。她想起启明小学最初的那些孩子,石头、栓柱、小丫、阿依曼……
她所做的一切,最初的动机或许是自保、生存、以及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教师责任感。但如今,好像一切都变了很多。
“舒染同志,好点了吗?”小赵寻了过来,手里拿着把蒲扇,“里面太闷了,我给你找了把扇子。谢主任说,晚上能凉快点。”
“好多了,谢谢。”舒染接过扇子,轻轻摇着,“赵干事对这条路很熟?”
“跑过几趟。”小赵也靠在车厢上,望着窗外,“每次感觉都不一样。国家建设快,你看外面,不少地方都在修路盖房。就是人太累了,方方面面都缺。”
“教育也缺。”舒染接口道,“缺老师,缺教材,更缺让老师和教材能发挥作用的条件。”
小赵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点点头:“是啊,百年大计。所以你这趟去,意义重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染出了晚霞。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广播开始播放激昂的歌曲,然后是新闻摘要。
舒染回到了包厢。老谢正吃着烙饼,吴代表又睡着了。小赵在整理一些文件。她在自己的铺位和衣躺下。
第二天。
舒染几乎没怎么睡踏实,列车的摇晃加上心里有事,天刚蒙蒙亮就醒了。包厢里一片昏暗,对铺的小赵似乎也没睡好,翻了几次身。上铺的老谢和吴代表还在打鼾。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铺,拿起毛巾牙缸去车厢尽头的洗漱区。那里已经排起了小队,人们睡眼惺忪地等待着。水龙头流出的水很小,舒染简单擦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得精神一振。刷牙时,看着镜子里自己眼底淡淡的青黑,皱了下眉。这样可不行。她需要更好的状态。
回到包厢,小赵也起来了,正在整理床铺。“舒染同志起得真早。昨晚没睡好吧?这硬卧就这样,习惯就好。”
“还好。”舒染笑了笑,拿出自己的水壶和昨晚剩的半个馕慢慢吃着。她想起在畜牧连时,有时候忙起来,也是这样凑合一顿。
火车停靠在一个中等规模的车站。站台上立刻热闹起来,不少小贩挎着篮子,里面是煮熟的玉米、茶叶蛋、烧饼,还有用报纸包着的瓜子花生。小赵征求了老谢和吴代表的意见后,下车买了些茶叶蛋和烧饼回来。
“换换口味,老吃冷干粮胃受不了。”
热乎乎的烧饼夹着咸菜,比冷硬的馕好入口得多,茶叶蛋也很入味。老谢吃了一个蛋,半个烧饼,又呷了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热乎的好。小赵会办事。”
吴代表则对烧饼的芝麻多少评价了一番,说他老家那边芝麻撒得才叫一个厚实。气氛比昨天刚上车时活络了一些。
“快到兰州了。”老谢望着窗外说。
兰州。舒染对这个地名有印象,是西北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工业城市。她穿越前的知识告诉她,这里的拉面很有名。
“舒染同志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吧?”吴代表靠在铺位上,点燃了一支烟。舒染对烟味不太适应,但没说什么。
“是,第一次去首都。”舒染回答。
“北京好啊,大气!”吴代表喷出一口烟,“不过啊,舒染同志,我看你材料里写的那些事,都是在基层干出来的。到了那儿,见了大领导,见了各路专家,该坚持的还得坚持。咱们搞具体工作的人知道,有些事,说起来一套,做起来是另一套。”
这话说得直白,但舒染听出了里面的支持和同行的理解。
“谢谢吴代表。我明白。”舒染诚恳地说。
老谢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下午,火车靠站时间较长。小赵提议下车走走,透透气,活动活动腿脚。舒染也觉得在车厢里闷得难受,便同意了。老谢和吴代表表示留在车上看着行李。
站台上人潮汹涌,南来北往的旅客络绎不绝。
舒染和小赵沿着站台慢慢走。小赵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影说:“那里地形很特别,工业发展很快。”
舒染点点头,目光却被站台另一侧吸引。那里停着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敞篷车厢里堆满了机器部件,用粗麻绳和帆布捆扎着。一些工人正围着车厢检查绳索。
“那些是机床部件,可能是往边疆送的。”小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支援边疆建设,机器、技术、人才,都在往西走。”
舒染点点头,她想起畜牧连那几台老旧的拖拉机。
“所以啊,”小赵感慨,“你们在边疆搞教育,也是在为这些建设打基础。没有识字的人,图纸看不懂,操作规程学不会,机器再好也是废铁。”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舒染看了小赵一眼,“是啊,这是生存的需要,也是建设的需要。”
“生存教育先行。”小赵提到了舒染报告里的核心词,语气里多了些认同,“这个提法越想越实在。”
舒染没接话茬,只是说:“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况。”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才回到包厢,老谢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报纸,吴代表则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窗外的景色逐渐变成了黄土高原风貌。
老谢放下报纸,望着窗外,感叹道:“这地方缺水,庄稼难长,发展起来也很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