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两人一起出门去食堂。走廊里碰到其他房间出来的代表,彼此点头致意。下楼时遇到小赵,他正和一个年轻男代表说着什么,看到舒染,过来打招呼:“舒染同志,休息得怎么样?”
“还好。这位是西南省的林静同志。”
小赵和林静互相认识了一下。三人一起往食堂走。路上小赵小声对舒染说:“我刚才打听了一下,这次会议分了好几个小组,可能按地区分,也可能按议题分。咱们人少,很可能被编入西北大组。”
食堂是一栋平房,面积不小,摆着几十张圆桌。已经有不少代表在排队打饭。饭菜是标准的工作餐:主食是米饭和馒头,菜有白菜炖粉条、炒土豆丝、西红柿鸡蛋汤,每人还有一小碟咸菜。分量很足。
舒染、林静、小赵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代表坐了一桌。吃饭时大家简单自我介绍,都是来自不同省份的教育干部或先进教师。话题自然围绕这次会议。
“听说这次要讨论下一步全国扫盲工作的总体规划。”一个戴眼镜的男代表说,“可能还要出台新的指导文件。”
“早就该有统一规划了。”另一个女代表接话,“现在各地各搞各的,标准不统一,资源也浪费。”
“统一也得考虑地方差异。”林静说,“我们西南山区和你们华东平原,情况能一样吗?”
“所以要有分类指导嘛……”
舒染安静地吃着饭,听他们讨论。她能感觉到,每个人背后都代表着一套地方经验和工作逻辑,也都有各自的诉求和顾虑。这次会议,与其说是来听报告,不如说是一场博弈。
饭后回到房间,林静说要午睡一会儿。舒染没有睡意,她拿出笔记本,把上午的见闻和与林静的交谈要点简单记了几笔。
下午两点五十,她和林静一起出门去一号楼会议室。小赵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会议室能容纳百余人,前排摆着长条桌和麦克风,后面是一排排的椅子。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坐着交谈。王建华和小李在门口分发材料,每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舒染领了材料,和林静找了靠中间的位置坐下。文件袋里有会议日程、参会人员名单、几份背景资料,还有一本空白笔记本和两支铅笔。
她先看日程。会议为期五天,第一天开幕式和领导报告,第二天分组讨论,第三天大会交流发言,第四天继续分组讨论和总结,第五天闭幕。日程排得很满。
参会名单很厚,她快速浏览。看到了许多领导的名字,也看到了一些知名师范院校、教育研究机构学者的名字。在另一份列席领导名单的末尾,她看到了一个不太熟悉的部门名称和一位姓周的领导,职务标注的是“中央保卫部”。
会议室里人越来越多,声音嘈杂起来。舒染看到王建华引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在前排就坐。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她认出是之前在照片上看过的教育界一把手孙副部长。还有几位她不认识,但看气度应该都是部里的领导。
三点整,一位中年干部走到前排麦克风前,敲了敲话筒:“同志们,请安静。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预备会议现在开始。”
会场渐渐安静下来。
“首先,我代表会务组,欢迎各位代表来到北京……”
舒染虽然听着,但注意力也在观察会场。前排领导们在低声交流,各地代表们正低头翻看材料,或与邻座小声交谈。
讲话持续了约二十分钟。然后是自由交流时间,会务组希望代表们就会议安排提出意见建议。有几个代表举手发言,有的问分组具体怎么分,有的问会后是否有参观安排,有的对材料中的某些提法提出疑问。会务组一一回应。
舒染安静地坐着,目光扫过会场。在靠后的一排,她看到了同车的那几位代表。
自由交流快结束时,前排那位孙副部长忽然拿过话筒:“我补充两句。”
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这次会议,我们特意邀请了一些来自基层一线的,在教育工作中有创新探索和突出成绩的同志……”他点了五六个人的名字。舒染感觉到周围的开始窃窃私语。
“我们希望,这次会议不仅是传达精神、布置工作,更是一个交流的平台。”孙副部长继续说,“基层的同志最了解实际情况,你们的经验、你们遇到的困难、你们的思考,对我们制定政策和推动工作至关重要。所以,请各位代表,特别是基层来的同志,放开思想,畅所欲言。我们要听的,是真话,是实话。”
会场响起掌声。舒染也跟着鼓掌。
预备会结束,代表们陆续离场。舒染和林静随着人流往外走。在门口,王建华叫住她:“舒染同志,请留步。”
舒染停下。王建华走过来,低声说:“孙副部长想和你简单聊几句,现在方便吗?”
舒染心中一动,点点头:“方便。”
“请跟我来。”
王建华引着她往会议室侧面的一间小会客室走。林静看了舒染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别紧张,然后和小赵先走了。
孙副部长正和那位周部长说话。见舒染进来,孙副部长笑着站起身:“舒染同志,来,坐。”
周部长也朝舒染点了点头,他目光中的锐利让她想到了第一次见到的陈远疆。
“孙部长,周部长。”舒染礼貌地打招呼。
“这位是中央保卫部的周部长。”孙副部长介绍道,“周部长对边疆工作很关心,今天特意过来听听。”
周部长朝舒染点了点头,“舒染同志,你好。坐吧,不用拘束。”
中央保卫部……这个部门的名字让她立刻联想到了陈远疆的工作性质。她面上不显,依言在空着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孙副部长语气和蔼,“刚才在车上还顺利吧?住的地方还习惯吗?”
“都很好,谢谢领导关心。”
“你那份材料,我看了。”孙副部长切入正题,“周部长也看过摘要。思路很清晰,做法也扎实。特别是你提出来的‘生存教育先行’这个观点,很有见地,这个定位很准。”
“是基层实际逼出来的想法。”舒染说,“群众最实在,看不到用处,就不愿意学,也学不进去。”
“是啊,群众最实在。”孙副部长感慨,“所以我们搞教育,不能脱离群众实际需求。你这个火种模式的方向是对的。”
周部长这时开口,问得很直接:“舒染同志,你在材料里提到,你们的种子教师很多本身就是兵团职工或者本地青年。他们学了文化,教了别人,自己会不会也产生往外走的想法?边疆条件艰苦,留人难啊。”
这个问题让舒染立刻打起精神。
“周部长,这个问题我们确实遇到过,也思考过。”她回答得谨慎:“留人难,光靠讲奉献确实不够。我们的做法是双管齐下。一方面,让这些教师在教学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尊重和价值感。另一方面,我们也努力争取一些非常实际的激励。更重要的是,”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尝试着把他们的个人成长和边疆建设更紧密在一起。让他们感受到成就感和归属感,有时候比单纯的物质待遇更能留得住人。”
她举了一些例子,周部长听得很认真,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把个人发展和边疆需要结合起来……这个思路很好。边疆的稳定和发展,归根结底要靠生活在那里的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真心实意地留下来建设它。教育如果能起到这样的纽带作用,那就不仅仅是教书识字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舒染隐约感觉到,周部长的关注点似乎超出了单纯的教育范畴。
孙副部长接过话头:“是啊,教育在边疆,意义特殊。它既是民生,也是国策。舒染同志,你们在基层可能感受更深。边疆长治久安,光靠边防战士站岗放哨是不够的,还得人心安定,文化认同,生活有盼头。你这火种点的不仅是知识的灯,说不定啊,也是人心稳定的灯。”
周部长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舒染身上,眼神中多了些深意:“我听说,舒染同志在边疆,不只是办教育,还帮着处理过一些突发情况?跟当地群众,包括少数民族群众,关系处得不错?”
舒染心里一凛。周部长显然知道得不少,可能包括她参与处理敌特破坏、调解牧区矛盾等事情。这些事按理说不该是这种大领导需要详细了解的。
“都是工作需要,也是碰巧了。”舒染斟酌着措辞,“在基层,在边疆,很多事情是分不开的。教孩子识字,就要跟家长打交道;家长有困难,能帮的也就顺手帮了。接触多了,彼此了解多了,有些工作也更好开展。”
周部长脸上露出笑意:“看来舒染同志不仅书教得好,群众工作也有一套。”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问起,“对了,听说你跟远疆那孩子,在工作中配合得也挺默契?”
舒染一惊。她没想到周部长会在此刻以这种方式提起陈远疆,她瞬间明白了——这位周部长不仅认识陈远疆,很可能与那位老首长关系匪浅。
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平静:“陈特派员……陈远疆同志在边疆工作时,对教育工作很支持。他熟悉当地情况,在沟通协调、安全保障方面给了我们很多帮助。我们都很感谢他。”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完全限定在工作关系范畴。
周部长和孙副部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孙副部长笑了笑:“远疆同志是从边疆成长起来的优秀干部,原则性强,有基层经验,难得的是对边疆有很深的感情。部里和相关部门,对他都很重视,正在考虑给他加加担子。”
周部长看着舒染,语气郑重:“舒染同志,今天找你来聊,一是确实对你和边疆同志们的教育探索很感兴趣,也很肯定。二来呢,也是想听听你这位一直扎在边疆的教育专家,对边疆的未来,特别是教育、文化在边疆长远稳定发展中该扮演什么角色,有什么更深入的看法。不瞒你说,国家层面,正在统筹考虑一个更大的布局,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守边固防,更包含教育固边、文化融边、经济兴边的系统战略。教育,是其中最基础、也最前端的一环。”
他推心置腹地说:“而执行这个战略,需要的人,既要懂边疆,有感情,能扎根;也要有眼光,懂方法,能创新;还要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能形成合力。远疆同志在这方面有他的优势,而你,舒染同志,你的实践和经验,你的想法和魄力,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不可或缺的可能性。你们俩在边疆的配合,已经证明了很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再明白不过,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领导关心。领导们不仅认可她的工作能力,更将她和陈远疆视为一个组合来考察。
舒染暗暗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神色坚定,“感谢领导的信任和看重。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基层教育工作者,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如果组织认为我和陈远疆同志能够在这个进程中贡献一点力量,我们会竭尽全力。”
周部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靠回沙发:“很好。具体的政策和安排,将来会逐步明确。眼下,你还是集中精力开好这次会。这也是为将来的工作打基础、造舆论。”
“我明白,周部长,孙部长。”
“好了,不耽误你太多时间。”孙副部长站起身,“路上辛苦了,晚上好好休息。”
“谢谢孙部长,周部长,廖处长。”
舒染离开会客室,回到主楼外,后背却渗出了一层薄汗。刚才那番谈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她需要时间消化。
小赵在不远处等她,见她出来,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关切:“舒染同志,没事吧?”
舒染摇摇头,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没事,领导多问了些边疆的情况。回去吧。”
两人往回走。小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舒染同志,我刚才看到那位和孙副部长一起出来的领导,气场可真强……是更大领导吧?”
“嗯,是关心边疆工作的领导。”舒染含糊地带过,“赵干事,刚才我被叫去谈话的事情,暂时不要对外提及。”
小赵立刻严肃起来:“我明白,舒染同志,你放心。”
回到房间,林静正在洗衣服。见舒染回来,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聊完了?看你脸色,谈得挺深入?”
舒染在床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嗯,领导问得很细,对边疆教育很关心。”
林静是聪明人,看出舒染不想多谈,便不再追问,转而说:“领导重视是好事。不过压力也大。早点休息吧。”
晚饭时,舒染显得有些沉默。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周部长的话,忽然理解了陈远疆的消失的原因。
饭后散步时,她对林静说:“林大姐,你说,咱们做基层教育,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林静想了想,说:“往小了说,是让几个孩子、几个大人多认几个字,日子过明白点。往大了说……我也说不好。但总觉得,咱们在穷地方、苦地方坚持做这件事,就不光是教书,还有点别的分量。就像你说的,让人心稳。”
“让人心稳……”舒染重复着这句话,望着夜空,想起了在畜牧连看到的星空。
“想家了?”林静问。
舒染回过神,笑笑:“有点。想边疆了。”
“正常。我刚出来那几天也不习惯。”林静说,“首都是好,大,热闹,但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地方。待几天就想回去了。”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快到宿舍楼时,林静忽然说:“小舒,你明天发言,要是有人问刁钻问题,别慌。实在答不上来,就说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研究,会后再详细汇报,别让人牵着鼻子走。”
这是过来人的经验。舒染点头:“谢谢林姐,我记住了。”
两人回到房间,舒染洗漱完,靠在床头又看了一遍发言稿。其实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但多看一遍,心里踏实些。十点多,林静也洗漱完,关了灯。
黑暗中,舒染睁着眼睛。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里闪过,最后慢慢沉淀下来。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至于结果,那不是她能完全控制的。想明白这一点,心里反而平静了。睡意渐渐袭来。
第154章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 广播喇叭在招待所院子里响起。
舒染醒了。她睡眠不深,但质量还行。林静还在睡。
舒染轻手轻脚起床,洗漱, 换上列宁装,把头发仔细梳好。镜子里的人眼底还有些淡青, 但眼神清明。
六点五十,林静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几点了?”
“快七点。”
“哎呀, 起晚了。”林静赶紧下床。
七点整,食堂开早饭。舒染和林静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代表在吃了。今天要开正式会议,大家都收敛了闲聊。
小赵端着餐盘过来和她们坐一起。他眼睛有点红, 显然没睡好。
“赵干事, ”舒染温和地说, “放轻松。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现在需要的是保存体力, 保持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