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争不过,不仅仅是因为关系不够硬,更是因为她自己不行!她引以为傲的初中文化,在真正的师范生面前相形见绌!这比单纯的失败更让她痛苦,击溃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让她彻底破防了。
她死死盯着舒染,眼神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声音因为嫉恨和羞愤而变得嘶哑:“舒染!你得意什么?!是!你是师范生!你了不起!你清高!那又怎么样?!在这戈壁滩上,在这兵团里,光会教书有什么用?!你成分不好!你就是个需要改造的娇小姐!你等着!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这水,你今天挑也得挑,不挑也得挑!我看你这娇小姐的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要是挑不满缸,或者耽误了大家用水,你就等着在连队大会上做检讨吧!”
她几乎是吼完最后几句话,带着一身戾气和嫉恨,头也不回地朝着女工宿舍的方向冲去,背影充满了失败者的虚张声势和狼狈。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周巧珍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并无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沉重。
原来根结在这里。一场因私心破灭而滋生的嫉恨。她知道,周巧珍的敌意不会因此消散,只会因为今日被彻底撕开伪装而更加变本加厉。
她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挑满一缸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半路摔倒或者根本挑不起来才是最可能的结果。但她不能不去。
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舒染没有直接去水井,而是脚步一转,走向连队中心那间供销社。售货员依旧懒洋洋的。舒染的目光快速扫过货架,落在角落里一个硬纸盒上。
“同志,麻烦拿包雪莲烟。”舒染说道。这是新疆本地的一种香烟,是连队里许多老烟枪的口粮。
售货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女知青买烟做什么,但还是从盒子里拿出一包递给她。
舒染付了钱,将扁扁的烟盒小心地揣进裤兜里。万一真的挑不动或者出了岔子,遇到赶着驴车或马车的职工,这包烟或许能换来一句“顺路捎一桶”。
水井位于连部西侧约一公里外的一个低洼处,与其说是井,不如说是一个用石头简单垒砌,深挖下去的蓄水坑,有人也叫它涝坝。
那里汇集着从远处引来的渠水和一部分渗出的浅层地下水。井口边竖着两根木桩,上面架着一根被磨得光滑的扁担,那是公用的挑水工具。
舒染走到井边,放下自己带来的两只连队统一配发的柏木水桶。她先拿起挂在木桩上的公用木桶,比柏木桶轻便些,系上长长的麻绳,费力地摇动吱呀作响的木轱辘,将木桶缓缓放入水中。打满一桶水后,再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摇上来。
她把公用桶里的水倒进自己带来的柏木桶里。如此反复,足足打了四桶水,才勉强将两只柏木桶装到七八分满。这已经是她目前身体能承受的极限重量了。再满,她连站都站不起来。
舒染拿起那根榆木扁担。扁担两头带着铁钩。她弯下腰,将铁钩分别挂住两只沉重水桶的提梁。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她的腰背吃痛了。她深吸一口气,膝盖微曲,腰腹和手臂同时发力,“嘿!”
水桶离地了,但那股几乎要将她脊椎压断的力道瞬间袭来。她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她强迫自己迈开第一步。
盐碱地并不平坦,布满了碎石和坑洼。沉重的木桶随着她的步伐剧烈晃荡,水花不断溅出,打湿了她的裤腿和鞋。
走出去不到五百米,腰背的疼痛让她几乎忍受不住,就在这时,脚下突然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
舒染身体猛地一歪,为了保持平衡,她下意识地扭动腰身想稳住水桶。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不是她的骨头,是左边那只柏木桶靠近底部的老旧竹篾箍崩断了。
桶壁失去了箍束,井水泼洒在盐碱地上,腾起一小片白雾,迅速渗入土里,只留下一大片湿痕。
柏木桶歪倒在一旁,桶壁裂开,彻底报废了。
舒染被巨大的惯性带得向前扑倒,右边的水桶也重重砸在地上,桶里的水又泼洒出去一小半。
她整个人跪趴在泥水里,她顾不得疼痛,满脑子都是:完了……水洒了,桶也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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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就在这时,一阵“吱呀吱呀”的车轮声由远及近。
舒染看到一辆破旧的驴车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赶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职工,是连队负责运送饲料的老杨头。
老杨头看到了地上的一片狼藉和摔倒的舒染,勒住了驴车:“哎哟!舒老师?这是咋弄的?”
舒染强撑着从泥水里爬起来,顾不得满身的狼狈和腰痛,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杨叔没事,桶箍断了,水洒了……”
老杨头叹了口气:“这桶年头久了,箍不结实。别的女同志都是挑两个半桶水,你这挑这么重的水,咋不找个人搭把手?”
舒染没回应,走到驴车旁,手伸进裤兜,摸出那包刚买的雪莲烟。
她双手递到老杨头面前,脸上带着笑意:“杨叔,您抽烟。您这是往哪儿去啊?能不能顺路捎我一桶水?就一桶!您看我这……”
她指了指地上那个仅剩的小半桶水和彻底坏掉的那只桶,“我实在是挑不动了,宿舍还等着水用呢。”
老杨头看看那支递到眼前的雪莲烟,又看看舒染惨兮兮的样子,再想想这姑娘前些天刚救了李大壮。
他挠了挠后脑勺,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包烟揣进兜里。
“唉,碰上就是缘分。我正好要去驴棚那边拉草料,路过你们宿舍后头。”老杨头跳下车辕,走到那只还算完好的桶边,“你这桶也裂了缝,不能再用了。来,把水倒我这个空饲料桶里,我先给你捎回去一桶应应急。你这桶坏的,回头找后勤看看能不能修吧。”
舒染几乎要喜极而泣:“谢谢!太谢谢您了杨叔!”她连声道谢。
老杨头帮她把那小半桶水倒进驴车上一个相对干净的空桶里。舒染则费力地将那个彻底报废的破桶和另一个桶搬到驴车角落,避免碍事。
“上来吧,坐车边上。”老杨头招呼道。
舒染没有逞强,爬上驴车。老杨头吆喝一声,老驴吭哧两声,迈开步子。
她看着车后渐渐远去的水渍,以及那只彻底报废的破桶,眼神却慢慢沉静下来。这一桶水,终究是带回去了。
只是,这湿透的衣裤、裂开的空桶,以及她坐着驴车回去的景象,恐怕很快又会成为周巧珍嘴里新的罪状和连队某些人眼中的谈资了。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裤兜,那包烟,花得值,却也让她明白,在这片土地上,想要生存得舒服点,有时真的需要付出代价。
*
老杨头的驴车虽然慢,却也给了舒染喘息和整理狼狈的时间。她尽可能拧干湿透裤腿的水,拍掉衣服上的泥点,将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
腰后的疼痛依旧尖锐,但她的眼神却沉静如水。她知道,周巧珍绝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果然,驴车刚拐过通往女工宿舍地窝子区的最后一个路口,远远地就看见周巧珍的身影。
她没在宿舍门口等,而是刻意选在了这个连接着几排地窝子,相对开阔的路口。她身边还围着两三个平时跟她走得近些的妇女,正亲热地拉着家常。
周巧珍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走近的人听见,带着一种夸张的惋惜,眼神却瞟着驴车来的方向,充满了幸灾乐祸,“到底是城里来的娇小姐,细皮嫩肉的,哪干得了这粗活?让她挑水,可不就跟要她命似的?桶都挑散架了!”
旁边一个妇女附和着:“就是,听说手上还破着口子呢,腰也伤着,这不是难为人嘛……”
“难为?”周巧珍立刻带着正义的愤慨,“这叫什么话?劳动是光荣的!你看看人家李大壮嫂子,家里娃娃小,不也一样挑水做饭?她舒染同志成分特殊,就更该好好表现!桶坏了是意外,可这态度……啧啧,我看她是压根没把这劳动放在心上!你们是没看见她刚才在连部路口跟我说话那架势,还顶嘴呢!”
她巧妙地颠倒了部分事实,将舒染的回应扭曲成了顶嘴。
驴车吱呀着走近了。
路口闲聊的几个妇女和周巧珍都看了过来。看到驴车上浑身泥水的舒染,以及驴车上两个明显裂开的破桶时,眼神各异。有纯粹看热闹的,有带着点同情的,也有被周巧珍的话影响,露出些微鄙夷的。
舒染没等驴车完全停稳,忍着腰疼,利落地跳下车辕。她没看周巧珍,而是先对老杨头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清晰而真诚:“杨叔,今天真是多亏您了!这一桶水,救了我们宿舍的急!谢谢您!”
老杨头摆摆手:“顺路的事儿,客气啥!舒老师你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别着凉!”他赶着驴车继续朝驴棚方向去了。
舒染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巧珍和她身边那几个妇女。她的狼狈和周巧珍刻意营造的“娇小姐逃避劳动”的舆论场形成了鲜明对比。
“舒老师,这……这是咋弄的?”一个略显担忧的声音响起。舒染循声看去,只见张桂芬不知何时也站在了稍远一点的树下,怀里还抱着孩子,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过来的。旁边还站着两三个新送孩子来上学的家属,包括之前送石灰块的瘦高个妇女王翠花。
舒染对着张桂芬和那几位新学生家长,笑着说:“没事,桂芬嫂子,王姐,就是水桶年头久了,箍不结实,半路上桶箍突然断了,水洒了,人也摔了一下。幸好碰上杨叔的驴车,帮我把剩下这点水捎回来了。”她指了指驴车上那个桶,“好歹没让大家晚上没水用。”
她解释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诉苦和推诿的意味,只是陈述了意外的事实和自己的补救措施。
张桂芬一听,立刻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大却带着维护:“哎呀!桶坏了啊?那真是怪不得舒老师!那老柏木桶,用了多少年了,箍都朽了!舒老师你摔着没?腰上的伤要紧不?”
她转头对周巧珍说,“巧珍啊,你看,这桶坏了是意外,舒老师也不是故意的,还想法子把水弄回来了,这……这检讨啥的就算了吧?”
王翠花也开始帮腔:“是啊,舒老师教娃娃可上心了,俺家娃娃回家还念叨呢。这挑水的事……意外,意外!”
周巧珍没想到张桂芬和王翠花会站出来帮舒染说话,尤其张桂芬,因为李大壮的事,在连队家属里还挺有分量。她精心散布的的论调,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她脸色有些难看,硬邦邦地说:“桶坏了是意外,但劳动任务没完成是事实!宿舍水缸还没满呢!这责任……”
“责任在我。”舒染平静地接过了话头,目光坦然地看向周巧珍,“桶是我用的,坏了,我会去找后勤看看能不能修或者报损。至于水缸没满……”她顿了顿,语气坚定,“周巧珍同志请放心,明天一早,我会再去挑,一定把水缸装满。今天这半桶,先应应急。耽误大家用水,对不住各位了。”
她这番表态,既承认了意外导致的后果,又主动承担了责任,还表达了歉意。姿态放得低,道理却站得稳。对比周巧珍揪着不放的姿态,高下立判。
那几个被周巧珍拉来传闲话的妇女,眼神都有些闪烁,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讪讪地找借口散了。
周巧珍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狠狠瞪了舒染一眼,又剐了张桂芬和王翠花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哼!说得比唱得好听!明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挑满!”说罢,扭身气冲冲地往宿舍走去。
张桂芬和王翠花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想帮舒染提那桶水。舒染婉拒了:“嫂子,王姐,我能行,就几步路了。谢谢你们。”她感激地对她们点点头。
张桂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抱着孩子,和王翠花她们一起目送舒染提水走向地窝子。
就在舒染弯腰提起沉重水桶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向连部方向,在几十米开外,一个挺拔的深蓝色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她。
是陈远疆。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冷硬的面部轮廓:高挺的鼻梁带着异于常人的峻峭,眼窝比寻常汉族人更深邃几分,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色。
即使隔着距离,也难掩那种既符合汉族审美又带着异域风情的气质。
他的目光扫过她湿透粘在小腿上的裤管,最后落在那只晃荡的水桶上。
舒染迅速低下头,掩饰住慌乱,用尽全身力气提起水桶,走向地窝子。
刚才路口发生的一切,都落入了那双锐利而沉静的眸子里。
他看到了什么?又会怎么想?
舒染她捏紧了水桶提梁。这场挑水任务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留下的涟漪,以及未知的波澜,恐怕才刚刚开始扩散。
她捏紧了水桶提梁。裤兜里,那包用来摆脱困境的雪莲烟,已经空空如也。而前方那个弥漫着无声硝烟的地窝子,正等待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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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地窝子的门帘被掀开又落下,带进一股尘土的气息。舒染提着那桶沉重的水,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来,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泥坑里捞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王大姐和李秀兰立刻围了上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王大姐一眼看到舒染湿透的裤腿和泥点斑驳的上衣,还有她明显苍白疲惫的脸色,惊呼出声,“这是摔了?快放下快放下!”她赶紧接过水桶放在一边,那分量让她也晃了一下。
李秀兰则眼疾手快地扶住舒染的胳膊,让她坐到自己的铺沿上:“舒染姐,腰没事吧?”她说着就要去掀舒染的后衣襟。
“没事秀兰,真没事。”舒染按住她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就是桶箍突然断了,水洒了一身,摔了一跤,没伤着骨头。”她避重就轻,不想让她们太担心,也不想显得自己太脆弱。
“那桶呢?”王大姐放下水桶,看着舒染空空的两手,又看看她一身狼狈,不放心地问。
“桶……桶彻底坏了,箍断了,桶壁也裂了。”舒染叹了一口气,懊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