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舒染和许君君赶紧起身打招呼。
老阿肯看到舒染, 点了点头,反倒看向许君君有些惊讶地问:“这不是连部那个许卫生员嘛,你怎么来了?”
许君君拍了拍身旁地药箱, 笑着说:“刘书记不放心牧区这边,怕有老乡在爆炸那会儿受了惊吓或者有点小伤没顾上看, 让我这两天挨个毡房转转,送点安神药油,再看看有没有需要处理的伤口。正好碰上舒染老师, 就一起来了。”
她说着,目光落在阿迪力身上,特别是他露出的胳膊上几道已经结痂的鞭痕——那是老阿肯上次气急抽的。
老阿肯的目光扫过毡房内,在阿迪力的红领巾上停顿了两秒, 最后落在舒染身上。他脸上的沟壑似乎没那么深了, 眼神也不再是当初那种拒人千里的审视。
“舒老师, 坐。”老阿肯语气比上次缓和不少, 他自己也在毡毯上盘腿坐下。许君君也挨着舒染坐下, 好奇地看着。
“阿肯大叔。”舒染依言坐下。
老阿肯没急着接女儿递来的茶, 看着舒染说:“前头那些胡话,我不该信。马连长吼得对, 周巧珍那个婆娘,心坏, 该去修地球!”
他顿了顿,沉吟道:“后来那些坏人, 炸我们的草场, 吓我们的羊群娃娃,要不是你们连上的能人和你……还有阿迪力眼尖认出来了,祸害更大!”
“是组织上和大家一起努力。”舒染应道, 心里却是一动。
老阿肯点点头,拿起一块馕掰开,泡进奶茶里,眼睛看向舒染:“巴彦和赛达尔,今天跑回来,眼睛亮得很,说阿迪力戴了红布,说老师教认字,说也想学。这是好事情!”
他话锋一转,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但是,舒老师啊,太远了!娃娃骑马走风里,冬天下雪还会封山,十几里路,一天来回,大人心吊在嗓子眼!草场上的活计,也耽误。你看阿迪力这阵子,天不亮就得走,回来都好晚了。”
许君君在小声地提醒她:“是啊染染,这路是够远的。上次李大壮中暑那事还心有余悸呢,小孩子更经不起折腾。”
舒染的心沉了一下,这正是她担心的实际问题。
老阿肯看着舒染,又看了看图尔迪和许君君:“我想了个办法,你看行不行?”
他指了指毡房外,“我们这片草场,几家毡房离得不远。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想学点汉话,认认工分条子,看看报纸上画。能不能……就在我们牧区,找个地方,弄个小的……呃……马连长提到的教学点?不用天天去连队,你隔几天过来一次?或者,找个识字的后生教教?我们大人孩子,都能去听听!我带头!省得娃娃跑来跑去,大人揪着心!”
舒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主意太好了!既解决了牧区孩子路途遥远和安全问题,又能带动成人扫盲,还充分利用了牧区聚居点的便利,简直是意外之喜!
“阿肯大叔,这个办法好!太好了!”舒染语气里带着欣喜,“我回去就跟连里刘书记汇报,看怎么安排。要是能在牧区设个点,大家都方便!君君,你看,这样大人孩子都就近了,有个头疼脑热你也好照应。”
许君君也眼睛一亮:“这主意好!我支持!牧区卫生宣传也能一起搞!”
“嗯,你跟你们书记说,我老阿肯说话算数!只要地方定下来,时间安排好,我给大家说一声,我们这片毡房的人,都去!”老阿肯脸上露出笑意,又转头对许君君说:“许医生,你那个药油,给我留一瓶,这两天骨头缝缝里有点酸。”
“哎,好嘞!”许君君爽快地应着,打开药箱。
“爷爷!”一直安静听着的阿迪力突然开口,语气有点急,“我不去教学点!我要去连队上学!”他指了指胸前的红领巾,又指了指妹妹,“阿依曼也要去!石头,栓柱,虎子,都在那里!老师教得好!还有……还有升旗!”
阿依曼也赶紧抓住老阿肯的袖子,用民语飞快地说:“我要和哥哥一起,去连队!那里有黑板,有凳子!”
老阿肯一愣,看看倔强的孙子,又看看小孙女渴望的眼神,再看看舒染和许君君,最后瞪了图尔迪一眼。
图尔迪耸耸肩,一副“娃娃大了管不了,再说连队确实更好”的表情。
“行行行,”老阿肯挥挥手,有点无奈又有点宠溺,“想去连队的就去!腿长在你们身上!教学点是给路远的小娃娃和想学点东西的老家伙用的!”他转向舒染,“舒老师,这两个小崽子,还得麻烦你多看着点。”
“阿肯大叔放心。”舒染笑着应下,心里也松了口气。
许君君已经手脚麻利地给老阿肯的肩膀上抹了点药油,又顺手检查了一下阿迪力胳膊上的鞭痕,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瓶子塞给图尔迪妻子:“嫂子,这个药膏给娃娃抹抹,好得快,不留印子。”图尔迪妻子感激地接过,连声道谢。
舒染站起身:“阿肯大叔,图尔迪大哥,君君,那我现在就带阿迪力去巴彦和赛达尔家看看?正好君君也在,路上也有个伴儿。”
“去吧去吧,”老阿肯挥挥手,舒服地活动了一下抹了药油的肩膀,“跟他们说,是我老阿肯的意思,娃娃想认字,是好事!路远的,等舒老师把教学点弄起来!许医生,你等下也去那两家看看?”
“去!正好顺路!”许君君背起药箱。
图尔迪也站起身:“舒老师,许医生,我跟你去巴彦家,他爸爸脾气有点倔。赛达尔家,路有点绕,让阿迪力带你们去,他认得,就在小河沟那片。”
舒染和许君君跟着图尔迪走出毡房,夕阳的余晖把无垠的草场染成一片金色,几缕青烟从远处几顶毡房上袅袅升起。
大约百米开外,两匹骏马正低头吃着草,光滑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图尔迪看向那两匹马,将拇指与中指放入口中猛地一吹,极具穿透力的哨音发出来。
两匹马儿同时抬起了头,默契地调转方向,朝着图尔迪的方向疾驰而来。
很快两匹马已奔至图尔迪面前。
“舒老师,许医生,会骑马吗?”图尔迪问,手里麻利地检查着鞍具。
舒染看着那比自己还高的马背,老实摇头:“不会,只坐过马。”许君君也连忙摆手:“我也就小时候骑过驴。”
图尔迪早有预料地,他把缰绳递给阿迪力:“你带许医生骑小母马,稳当点。”又对舒染说:“舒老师,你跟我骑这匹。”
阿迪力熟练地翻身上马,又把许君君连拉带拽了上来。
舒染则轻车熟路地踩着脚蹬,抓住鞍桥上去了,她紧紧抓住了鞍桥前的铁环。
马蹄嘚嘚,阿迪力控着马跟在后面。
虽然已经骑了几次马了,但是颠簸的马背让还是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晃荡,她努力适应着,目光望向远方。
巴彦家那片草场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羊圈围得很大,但木桩歪斜,荆棘稀疏,圈门更是破旧不堪。
巴合提正抡着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向一根歪斜的木桩,试图把它夯得更深些。木槌砸在木桩上的“砰砰”声显得格外沉闷而暴躁。
羊群被这声响惊扰,不安地骚动着,咩咩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羊膻味。
巴彦早早地就在毡房外等着了,但只敢躲在一个马皮桶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
“巴合提!”图尔迪勒住马,离得还有十几步远就喊了一声。
巴合提闻声抬起头,他看到图尔迪,又看到图尔迪身前马背上那个汉族女老师,还有后面马背上被阿迪力带着的卫生员,眉头拧得更深了。
他没停手,反而更用力地砸了一下木桩,才把锤子往地上一杵,喘着粗气,用民语对图尔迪说:“啥事?没看我忙着?羊圈都快散了!”
他又看向舒染和许君君,用生硬的汉语不耐烦地说,“老师?卫生员?我这没生病!”
许君君被和舒染在图尔迪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滑下马背。
舒染定了定神,笑着说:“巴合提大哥,打搅你了。我是启明小学的舒染老师,这位是卫生员许君君同志。你家巴彦……”
“巴彦!”巴合提不等舒染说完,猛地扭头朝后面吼了一嗓子,“滚出来!是不是你跑去连队给人家老师添麻烦了?!”许医生巴彦吓得一哆嗦,磨磨蹭蹭地从桶后挪了出来。
“没有添麻烦,”舒染连忙解释,“巴彦今天去学校看看,他很聪明,想认字学习。”
“认字?”巴合提嗤笑一声,指向乱糟糟的羊圈和远处的草场,“认字能把这木桩子砸进去?能把这破圈门修好?能让羊多长几斤膘?”
他有点发泄情绪的意味:“家里的嘴等着吃!草场上的活堆成山!家里娃娃多,他妈妈忙得脚不沾地!他再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认什么字?活谁干?!你们城里人张嘴就来的‘认字好’,好在哪里?!”
他说完,巴彦的头垂得更低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许君君想开口缓和一下,被舒染用眼神制止了。
图尔迪看气氛不对,用民语劝着他,但很快被巴合提反驳了回来。
舒染脸上带着理解但坚持的平静笑容。她走近两步,指了指羊圈角落一个被踩得脏兮兮的纸袋子:“巴合提大哥,那是连队发的药粉袋子吧春天的药浴快到了。”
巴合提瞥了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就是这个洋药粉!去年按他们说的兑水,羊娃子还是长病!最后还是我爸爸用梭梭柴灰和荨麻熬的黑肥皂洗好的!”他语气里满是不信任。
“你们的黑肥皂确实好用”舒染顺着他的话说,话锋却一转,“可那药粉袋子上,除了兑水的比例,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孕羊减半’。去年秋天,您家那只怀崽的母羊,是不是药浴后流产了?”
巴合提一愣,眼神闪过被戳中心事的恼火和痛惜。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舒染没等他反驳,又继续道:“还有年底分粮分票,石会计拿着工分册子念,你听着,总觉得糊里糊涂的,可自己不认字,账本就在眼前,也看不懂,是不是?”
巴合提他瞪着舒染,像是在衡量她话里的分量。
图尔迪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老阿肯说了,娃娃想学是好事!他老人家要在咱们这片弄个知识毡房,让舒老师隔几天过来一趟教。就在毡房附近,羊群歇息的时候,或是傍晚挤完奶的空当。娃娃学完了,该放羊放羊,该捡牛粪捡牛粪!大人想学也能去听听!老阿肯带头第一个坐在毡毯上!”
“阿肯巴图尔要设知识毡房?”巴合提彻底愣住了。老阿肯的威望他是绝对信服的。而且“大人也能学”、“就在毡房附近”、“不耽误活计”这几个关键点确实让他心动了。
要是真能自己看懂那些字……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个脏兮兮的药粉袋子。
舒染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立刻加了一把火:“对!老阿肯大叔亲口说的,地方时间定好他就吆喝。巴彦想学,到时候就在家门口学,抬脚就到。今天他去连队,就是认认门,看看阿迪力他们咋学的。”她再次强调了“家门口”和“不耽误”。
巴合提沉默了,他看看儿子那张满是渴望的小脸,又看看舒染真诚的眼睛,再看看图尔迪那副“你自己掂量”的表情,最后想想那几只折损的羊娃子和不认识的字。
他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对着巴彦吼道:“听见没?!等老阿肯把知识毡房弄起来,你老实去学!再敢像今天这样招呼不打就跑那么远,我的鞭子认得你的腿!”
巴彦破涕为笑,激动地看向舒染。舒染朝他微微点头,心里也松了口气。
许君君这才走上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巴合提大哥,我是连部的卫生员许君君。刘书记关心牧区,让我来看看大家有没有被前几天的爆炸吓着,或者哪里不舒服?听巴彦说嫂子这两天心慌睡不好?”
巴合提砸木桩的动作顿了一下,闷声道:“嗯,是有点。”
“那我进去看看嫂子?”许君君顺势问。
“……行吧,麻烦你了。”巴合提头也没回,算是默许了。许君君掀开毡房门帘进去了。
图尔迪走过来,低声对舒染说:“成了。赛达尔家更难点,等许医生忙完我们就走吧。”
去赛达尔家的路更偏,沿着一条几乎干涸的河沟蜿蜒向西。草场越发稀疏,裸露的砂石地多了起来。几顶低矮破旧的毡房挤在河沟旁一小片相对湿润的洼地里。
阿迪力熟门熟路地带着许君君走在前面,图尔迪带着舒染跟在后面。
赛达尔在就在前面等着了,看到他们来了立刻跑过来带路。
刚到毡房群附近,就听见一阵咳嗽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从一个最小的毡房里传出来。
一个瘦削的男人,拄着一根拐杖,正佝偻着腰想从地上捡起木碗。他的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拖在地上。赛达尔跑过去帮他捡起来。
“爸爸,老师……老师来了!”赛达尔的声音带着期盼。
男人抬起头,脸色蜡黄。他看见图尔迪和舒染,以为许君君也是老师,眼神里充满了窘迫。他撑着木棍,想努力站直些,“老师,图尔迪,坐,里面坐!”
这时,毡房里又传来一阵咳嗽和一个女人的安抚声:“别哭……妈妈在……”
许君君已经跳下马,快步走过去,“赛达尔的爸爸,您别动!我是卫生员许君君。您这腿……”她目光落在男人僵硬的左腿上。
“老骨头不中用了,”男人苦笑着摆摆手,“去年冬天白灾,马摔进雪窝子,上天没把我收走,留了条废腿,但我站得住……”
赛达尔鼓起勇气问:“舒老师问……我能不能……去连队上学?”
男人的脸灰败下去,他看着儿子,语气里满是绝望:“赛达尔!我的儿子!你看看你爸爸,我是匹瘸了腿的老马!圈里那几只连狼都嫌弃的瘦羊……家里全靠你妈妈和你姐姐撑着!你妈妈她也病得爬不起毡毯了!”
他指着毡房说:“你再跑那么远,来回几十里,家里的奶桶谁提?弟弟妹妹谁看?牛粪饼谁捡?草谁挖?!认识汉字……它能填饱你弟弟的肚子吗?能止住你妈妈的咳嗽吗?!”
赛达尔眼中的光芒熄灭了,脑袋垂了下去。
阿迪力急了,跳下马指着自己的红领巾:“上学好!认字,能……能……”他急得抓耳挠腮,想不起舒染之前那些话。
舒染叹了口气,和生存相比,学文化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人只有先吃饱饭,才能提高精神认知。
她刚想开口,许君君抢先一步说:“大哥,您别急,慢慢说。您家里的困难,我们都看在眼里。”她指了指破毡房,“嫂子病着?咳嗽多久了?能让我进去看看吗?”
赛达尔的爸爸看着许君君身上背的药箱,点点头。
许君君立刻掀开门帘进去了。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和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