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照旧。有了那几根珍贵的粉笔头,舒染在黑板上写字时,感觉都顺畅了许多。
她小心地用,尽量能用得久一点。匿名粉笔的事,她没再提,但那份疑惑和暖意,被她埋在了心底。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舒染在教室整理完孩子们写在劳保纸背面的作业,准备锁门回宿舍。
她刚拿起那把铜锁,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她用来存放自制文具的破筐时,又顿住了。
破筐里,除了她敲好的石灰石块和削好的骨炭笔,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旧报纸包。
她走过去,拿起那个纸包。入手沉甸甸的,有粉末的质感。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堆细腻的白色粉末!
舒染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生石膏粉。正是用来点豆腐、做模型或者混合水后凝固成型,可以自制粉笔的原料!
舒染的心咚咚直跳,又是谁送的呢?而且,这次的东西更专业了!谁会知道她需要这个?谁会这么了解她的困境,甚至知道解决的办法?
她捏起一小撮石膏粉,细腻的粉末从指间滑落。上次是粉笔头,这次是石膏粉……这绝不是偶然。
“舒老师!还不走啊?”李秀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大概是看教室门还没锁,过来看看。
李秀兰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舒染手里拿着的报纸包和露出的白色粉末。“呀!这……这是啥?白面?”她好奇地问。
“不是。”舒染把纸包打开,“石膏粉。”
“石膏粉?”李秀兰更惊讶了,“副业队点豆腐用的那种?谁放这儿的?”
舒染摇摇头:“不知道,就放在筐里了。”
李秀兰凑近了看,眼睛转了转,脸上又露出那种笃定又八卦兴奋的神情:“舒老师!你看!我就说吧!肯定是陈干事!上回粉笔头也是他!只有他有这个本事,能弄到这些稀罕东西!还知道你需要!他肯定是看你用石头太辛苦……”
她语气里充满了对陈干事能力的崇拜和对舒染的羡慕,“陈干事这人,看着冷冰冰,办起事来可真周到!”
舒染看着手里这包沉甸甸的石膏粉,再听着李秀兰斩钉截铁的语气,心里也开始泛起了嘀咕。
真的是他吗?
第42章
下午的课, 舒染特意留出时间让几个大点的孩子练习用新做的骨炭笔和石头粉笔在废报表背面写字。
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
虎子写得最起劲,握着那截削得有点粗粝的骨笔, 在纸上用力划拉自己的名字。写着写着,他眉头一皱, “嘶”地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把手指头塞进了嘴里。
“虎子,咋了?”旁边的栓柱小声问。
“没……没啥, ”虎子含糊着,把手背到身后,偷偷在裤子上蹭了蹭,指尖上沁出一点血珠。
他不想让舒老师觉得自己娇气, 这点小口子算啥?他娘纳鞋底锥子扎了手都不吭声呢。他甩甩手, 又抓起骨笔继续写。
舒染在巡视, 看到虎子的小动作, 只当是他写累了活动手指, 没太在意。物资匮乏, 能凑合写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那么精细?
风在戈壁上打着旋儿, 闲话也在连队里长了腿。
第二天晌午头,舒染刚把孩子们送出教室, 王大姐就风风火火地找来了,脸色不大好看。
“舒老师!出事了!”王大姐一把拉住她胳膊, 压低声音, 往旁边没人的地方带。
“咋了王姐?”舒染心里咯噔一下。
“哎哟,可了不得!”王大姐拍着大腿,“也不知哪个烂舌头的传的瞎话!说你……说你和秀兰给娃娃们用的那啥骨头笔, 是……是死人骨头!说那东西邪性,沾了晦气,害得娃娃手烂!还说你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用死人东西教书,要坏娃娃的心性!”
舒染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胡说八道!那都是烧灶火剩下的羊腿骨、牛骨头!我跟秀兰在垃圾堆和灶膛灰里扒拉出来的!”
“我知道!我信你!”王大姐赶紧说,“可架不住有人瞎传啊!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虎子用了你那笔,手指头肿得跟萝卜似的!还说……还说怕是要烂掉呢!”
虎子?舒染立刻想起昨天虎子那细微的抽气和背手的动作。心猛地一沉。感染了?这可不是小事!
“王姐,多谢你告诉我!”舒染转身就往教室跑,从讲桌抽屉里翻出许君君给她的那瓶红药水和一小卷绷带揣进怀里,“我去趟虎子家!”
虎子家离连部不远,是个半地窝子。舒染赶到时,虎子娘正蹲在门口搓洗衣服,虎子蔫蔫地坐在旁边一个小马扎上,左手食指缠着一小块脏布条,露出的指尖确实有点红肿胀亮。
“虎子娘!”舒染喊了一声。
虎子娘抬头见是舒染,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站起来:“舒老师?你咋来了?”
舒染几步走过去,蹲在虎子面前,尽量放柔声音:“虎子,手给老师看看?是不是昨天写字的时候划着了?”
虎子怯生生地看了眼他娘,才把缠着布条的手指伸出来。
虎子娘叹口气,帮着解开了那脏兮兮的布条。伤口不大,就是个小口子,但周围红肿明显,还微微发烫。
“虎子娘,对不住!是我疏忽了!”舒染立刻道歉,语气诚恳,“那笔是我和秀兰用烧透的羊骨头削的,想着能写字就行,没想到骨头茬子没打磨光滑,把虎子手划了,还害得他感染了。是我的错!”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拿出红药水,“来,虎子,老师给你消消毒,涂点药。许卫生员说了,这个管用。”
虎子娘看着舒染利索地给儿子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又熟练,语气也松动了些:“舒老师,你快别这么说。这娃娃自己皮实,划破点皮算啥?哪能怪你?咱这地方,娃娃磕磕碰碰不常有的事?谁家娃娃手上没几个疤?”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外头那些嚼蛆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什么死人骨头,净瞎扯!咱连队死只羊,骨头都熬汤敲髓了,哪还有整根埋的?埋了也得叫野狗刨出来!俺们心里清楚着呢!”
舒染仔细给虎子涂好红药水,没再缠布条:“敞着好得快。虎子娘,谢谢你能这么想。那骨头笔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让孩子们受罪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打磨光滑了再用。”
“嗨,有啥打紧的?”虎子娘摆摆手,“能写字就成!总比没得用强。舒老师你是真为娃娃们好,俺们知道。外头那些话,保不齐又是哪个眼红的瞎咧咧,别理她!”
排除了虎子家是谣言源头的嫌疑,舒染心里踏实了些,但那股被污蔑的憋闷感还在。她叮嘱虎子这两天别碰水,又跟虎子娘道了谢,才转身离开。
刚走出没多远,就看到李秀兰脸色煞白地站在路边,显然听到了刚才的话,眼圈都红了。
“舒老师……”李秀兰声音带着哭腔,满是自责,“都怪我……要是我捡骨头的时候再仔细点,把尖刺都磨掉,虎子就不会……”
“秀兰,不关你的事。”舒染打断她,“是我想得不周全,骨头太硬,打磨费劲,我就偷懒了。笔是我做的,主意是我出的,责任在我。你帮了我大忙,别往自己身上揽。”
李秀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委屈。她刚在副业队也隐约听到了些难听话,正难受着。
“好了,先回去。”舒染拍拍她的肩,“谣言止于智者,咱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下午课还得上呢。”
舒染径直回了自己地窝子,得赶紧把那些骨笔都找出来重新打磨。李秀兰却心事重重地落在了后面,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刚走到女工宿舍区那排地窝子附近,一个身影从旁边的柴火垛后面转了出来。
“秀兰同志?”是周文彬。他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手里还拿着两本卷了边的小册子。“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因为外面那些闲言碎语?”
李秀兰吓了一跳,抬眼看他,没吭声,但眼神里的委屈更浓了。
周文彬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很温和,带着一种“我理解你”的共鸣:“唉,我都听说了。真是太不像话了!你明明是好心,为了孩子们能学习,费尽心思找材料,结果呢?吃力不讨好,还惹一身骚!”
他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秀兰啊,这事说到底,还是舒老师她……太想当然了。她上海来的大小姐,哪懂咱们边疆的忌讳?骨头这东西,是好随便拿来给孩子们用的吗?出了事,担责任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实心眼的?”
李秀兰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想反驳说舒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可周文彬的话又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了她耳朵里。是啊,主意是舒老师拿的,骨头笔也是她削的,自己只是帮忙捡,现在外面骂得那么难听。
“你也别太自责了,”周文彬观察着她的神色,语气显得更加推心置腹了,“你是个老实姑娘,就是太实在,容易被人当枪使。以后啊,做事得多留个心眼。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点同情的笑容,“你帮了忙,受了委屈,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喏,这两本小册子,讲棉花病虫害防治和土壤改良的,挺实用。团里搞技术推广发的,我这蹲点搞土壤改良的也用得上。你没事翻翻,多学点知识,总比跟着瞎忙活强。知识学到手,才是自己的本钱。”
他把那两本小册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李秀兰手里,让李秀兰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我……我得回去了……”李秀兰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攥着那两本册子,像攥着两块烫手的炭。
“去吧,”周文彬体谅地点头,声音温和,“别想太多。有什么事,或者心里憋闷,随时可以来找我说说话。咱们都是远离家乡的人,互相理解嘛。”他特意加重了“远离家乡”几个字。
李秀兰没再说话,攥着册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宿舍地窝子。周文彬站在原地,看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朝自己那间作为技术员优待的单独的小地窝子走去。
宿舍里,舒染正坐在炕沿上,就着昏暗的光线,用一块粗糙的磨刀石,仔细打磨那些骨笔尖锐的棱角和毛刺。
李秀兰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再看看自己手里这两本周技术员塞过来的册子,心里那点被周文彬撩拨起来的委屈和动摇,瞬间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淹没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最终只是默默走到自己铺位前,把两本册子塞到了枕头底下。然后蹲到舒染旁边,也拿起一根骨笔和一小块磨石,低头用力地磨了起来。
舒染抬眼看了她一下,没说话,把磨好的那根光滑骨笔放到一边,又拿起一根新的。
地窝子里很安静,只有沙沙的打磨声。
李秀兰低着头,手指用力地磨着骨头,指甲缝里很快嵌满了灰白的骨粉。
“这样不行,”舒染放下手里那根磨得圆润光滑些的骨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光靠磨,太费时费力,还容易磨不匀。万一再有个小毛刺没发现,又惹祸端。”
李秀兰也停了手,看着桌上那堆灰白、形状各异的骨头,眉头紧锁:“那咋办?舒老师,总不能真不用了吧?粉笔那么稀罕,石头粉笔灰大,写不了几个字。”
舒染没吭声,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走,秀兰,跟我去卫生室找许君君!她那口宝贝小铝锅,得借来用用!”
卫生室的地窝子里,许君君正对着油灯清理几支玻璃针管,见舒染和李秀兰进来,有些意外:“哟,稀客啊!咋了?谁不舒服?”她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
“不是不舒服,是来借你的法宝!”舒染开门见山,指了指许君君放在墙角架子上的那口磕碰变形的小铝锅,“借锅使使!有大用!”
“借锅?”许君君更奇怪了,“你们食堂没锅了?要在我这卫生室开小灶?”
“开什么小灶,煮骨头!”舒染走到架子边,拿起那口锅掂量了一下,“外头那谣言你也听说了吧?说我们给娃娃用死人骨头,真是放狗……”她硬生生把后半句脏话咽回去,“我跟秀兰琢磨了,不能光靠磨,得高温蒸煮!把那骨头好好消消毒!煮软乎了也好削!”
许君君立刻明白了,眼睛一亮:“消毒?这主意对路!高温蒸煮确实能灭掉大部分杂菌!舒染,你这脑子转得快啊!”她爽快地一挥手,“锅拿走用!不过煮骨头那味儿可冲,你俩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舒染接过锅,“总比让娃娃们没笔用,还顶着封建迷信的屎盆子强!”
她把锅递给李秀兰,“秀兰,你先拿锅回去,添上水,把骨头倒进去准备着。我跟君君姐再说两句话。”
李秀兰抱着锅,应了一声,先走了。
卫生室里只剩下两人。舒染脸上的那股子利落劲儿松了点,露出一丝疲惫,直接坐到许君君对面的小板凳上。
“累坏了吧?”许君君给她倒了杯温开水,自己也坐下,“外头那些话,别往心里去。马连长今儿上午还跟我打听虎子手的事儿呢,我说了,就个皮外伤,红药水一抹,过两天准好。跟什么死人骨头八竿子打不着!纯粹是有人吃饱了撑的,眼红你搞出点动静!”
“眼红?”舒染喝了口水,冷笑一声,“我看是有人巴不得我这启明小学黄摊子!赵卫东那边没什么新动静吧?”
“他?还是老样子,满脑子挖渠开荒的。不过……”许君君压低了点声音,“陈特派员下午来过一趟。”
舒染端着杯子的手一顿:“他?来干嘛?问虎子伤?”
“没明说。”许君君摇摇头,“就问了问伤口情况,有没有感染迹象,需不需要特殊处理。我说没事,处理得很及时。他‘嗯’了一声,又问,”她顿了顿,看着舒染,“问你们那骨头笔,是不是真从垃圾堆和灶灰里捡的干净骨头。”
“你怎么说?”
“我怎么说?实话实说呗!”许君君一摊手,“我说舒染跟秀兰两个姑娘家,顶着风沙在垃圾坑和灶膛边上扒拉半天,挑的都是烧透的硬骨头,干干净净的牲口骨头,哪来的死人骨头?他听完,也没说什么,就点了点头,走了。”
舒染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搪瓷杯壁。
陈远疆来问这个?估计是是例行公事调查谣言。
“哦对了!”许君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还有个事儿,怪怪的。陈特派员临走前,像是随口问了一句,说‘供销社新到的石笔,库房批教学损耗,能顶用吗?’”
“石笔?”舒染猛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供销社有石笔了?”